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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罗伊放声大笑,德里菲尔德太太也用手捂住嘴来掩盖她的微笑。

  “哦,得了,阿申登先生,你说得的确太过分了。别忘了我们就应该面对现实,她是个色情狂。”

  “我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词儿。”我说。

  “那么让我这么说吧,她那样对待可怜的爱德华,至少算不得是个很好的女人,当然这件事应该说是因祸得福。如果她没有和别人私奔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个包袱,而有了这样一个障碍,他绝不可能达到后来他取得的那种地位。可是她出名地对他不忠实,这一点仍然是事实。从我听到的情况看,她真是个荡妇。”

  “你不明白,”我说,“她是一个很淳朴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健康和坦率的。她愿意让别人感到快乐。她愿意去爱。”

  “你把这称作爱吗?”

  “那么就叫爱的行为好了。她生来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当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觉得和他同枕共衾是很自然的事。她对这种事从不犹豫不决。这并不是道德败坏,也不是生性淫荡;这是她的天性。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好似太阳发出热量、鲜花发出芳香一样的自然。她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而她也愿意把快乐带给别人。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品格,她仍然那么真诚、淳朴、天真。”

  德里菲尔德太太那时的神情就像是吃了一勺蓖麻油,正在吮吸一个柠檬以便去掉嘴里的味道。

  “我真不明白。”她说,“可是我得承认我始终不理解爱德华看中她什么。”

  “他知道她跟各式各样的人勾搭吗?”罗伊问道。

  “他当然不知道。”她迅速地答道。

  “我并不像你那样认为他这么傻,德里菲尔德太太。”我说。

  “那么他干嘛容忍呢?”

  “我想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你知道罗西不是那种会在他人心中激起爱情的女人,她引起的只是一种亲情。对她心怀妒忌是很可笑的。她就好像林中空地上的一个池塘,既清澈又深邃,跳到里面去会觉得很畅快,即使一个流浪汉、一个吉普赛人和一个猎场看守人在你之前曾跳进去浸泡,这一池清水仍然会同样地清凉,同样地晶莹澄澈。”

  罗伊又大笑起来,这一次德里菲尔德太太也没有掩饰的微笑。

  “听你这样用诗一般的语言口气热烈地说话实在滑稽。”罗伊说。

  我忍住自己的一声叹息。我早就发现在我最严肃的时候,人们却总要发笑。实际上等我过了一段时间重读自己当初用真诚的感情所写的那些话时,我也忍不住想要笑我自己。这一定是因为真诚的感情本身有着某种荒唐可笑的地方,不过我也想不出为什么会如此,莫非因为人本来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行星上的短暂居民,因此对于永恒的心灵而言,一个人一生的痛苦和奋斗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我看出德里菲尔德太太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她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

  “你觉得如果她愿意回来的话,他会要她吗?”

  “你要比我更了解他。我认为他不会。我想等他的某种激情枯竭的时候,他对当初引起这种激情的人也就不再发生兴趣了。我觉得他是一个身上奇特地混合着强烈的感情和极端冷漠的人。”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说,”罗伊嚷道,“他是我见到的最和蔼可亲的人。”

  德里菲尔德太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

  “不知道她去美国后怎么样了。”罗伊问道。

  “她大概和肯普结了婚,”德里菲尔德太太说,“听说他们改了姓名。当然他们不能再在这儿露面。”

  “她什么时候死的?”

  “嘿,大概十年前吧。”

  “你怎么听说的?”我问道。

  “是哈罗德·肯普,就是肯普的儿子说的。他在梅德斯通做什么买卖。我一直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爱德华。对他来说她早就死了很多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再去提醒他那些往事。我觉得遇事如果都把自己放在别人的地位,总会有所帮助。我暗自想道,我要是爱德华的话,就不希望别人提起我青年时代的一段不幸遭遇。你觉得我的想法对不对?

  〖二六〗

  德里菲尔德太太非常亲切地提出要用她的车子送我回黑马厩镇,但我还是情愿走着回去。我答应第二天再去弗恩大宅吃饭,同时还答应把我当初经常见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那两段时间中我还记得的一些事写下来。我顺着蜿蜒曲折的大路走去,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心里琢磨着第二天我该讲些什么。我们不是经常听到风格就是删节的艺术吗?如果当真如此,那我一定能把我要讲的写成一篇很美妙的文章,而罗伊却只把这些内容用作素材,这看来似乎有些可惜。当我想到只要愿意,我就可以抛出一个叫他们万分震惊的消息时,我不禁格格地笑起来。凡是他们想知道的有关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和他前次婚姻的情况,有个人都能向他们介绍;不过这件事我还是打算保守秘密。他们以为罗西已经死了,他们错了;罗西还好端端地活着。

  那次为了上演我的一个剧本,我到了纽约,我的经纪人的新闻代表特别卖力,把我到达纽约的消息大肆宣扬,弄得尽人皆知。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上面的笔迹很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字写得又大又圆,刚劲有力,但可以看出来写字的人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那种笔迹实在眼熟极了,我不禁对自己竟想不起是谁的字迹感到十分气恼。其实马上把信拆开看,那才是合乎情理的做法;但是我却望着信封,一个劲儿地苦苦琢磨。有些笔迹我一看就吓得打上一个寒噤,也有些信一看信封就觉得十分厌烦,搁了一个星期都懒得打开。可是等我最终撕开我手里的这个信封的时候,里面的内容却使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信开始得很突兀:

  我刚看到你在纽约的消息,很希望再见到你。我现在不住在纽约,但是我住的扬克斯〔注:美国纽约州的一城市。〕离纽约并不远,如果你有一辆汽车的话,不出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想你一定很忙,所以请你订个日子。虽然我们已经分别多年,但是我希望你并没有忘记你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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