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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文学的热爱那样真诚,不会为了这样一个挫折就长期地消沉下去。不管她有多么失望,她是一个毫无私心杂念的人,绝不会让自己天生具备的机敏、同情和领悟的禀赋搁置不用。她继续在文学界活动,参加各处的茶会、晚会和家庭招待会,她依然显得娇媚动人,举止娴雅,会心地听着别人讲话,但却保持着警惕、审慎的态度,决心(如果可以直言不讳的话)下一次要支持一个胜利者。就在这个时候她碰到了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并对他的才华产生了良好的印象。的确,德里菲尔德并不年轻,但是他也不大会像贾斯珀·吉本斯那样身败名裂。她向德里菲尔德表示她的友谊。她告诉德里菲尔德说他的精美的作品只被少数人所知晓,实在令人不平;她以她固有的那种温文有礼的方式这么说的时候,德里菲尔德不能不为之感动。他觉得既高兴又得意。一个人听到旁人断言他是一个天才心里总不免会很舒畅。她告诉他巴顿·特拉福德先生正在考虑为《每季评论》写一篇关于他的重要文章。她邀请他参加午宴,介绍他认识一些可能对他会有用处的人。她希望他结识一些和他一样善于思考的人。有时候,她领他到切尔西大堤去散步,他们谈论已经去世的诗人,谈论爱情和友谊;他们也去ABC茶室喝茶。当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星期六下午上林帕斯路来的时候,她的神气就像一个要作交配飞行的蜂王似的。

  她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的态度十分周到,既和蔼可亲,又一点不显得高人一等。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感谢德里菲尔德太太允许她前来拜访,而且恭维德里菲尔德太太的容貌出众。如果她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称道她丈夫,并且带着几分羡慕的口气告诉她能与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结为伴侣该是多么大的荣幸,那自然也完全是一片好意,而不是因为她知道对一个作家的妻子来说,再没有比听到另一个女人夸赞自己的丈夫更为可恼的了。她和德里菲尔德太太谈的都是后者单纯的天性可能会感兴趣的简单的事情,例如烹调、佣人、爱德华的健康以及她应当如何对他小心加以照顾等等。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德里菲尔德太太的态度完全像一个出身苏格兰上等家庭的妇女(而她正是这么一个人)对待一个卓越的文人不幸娶为妻室的前酒店女招待的态度。她亲切友好,爱开玩笑,温和地决意要不让她感到拘束。

  奇怪的是,罗西却受不了她;不错,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是我知道的她唯一不喜欢的人。今天“骚货”和“该死的”已经成了最有教养的年轻女子的流行词汇的一部分,而在当时就连酒店女招待平常也不在谈话中使用这类词语,我从来没有听罗西用过一个会使我的索菲婶婶感到惊骇的字眼。如果有人讲个略微有点猥亵的故事,她立刻会变得面红耳赤。可是她总把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称作“那头讨厌的老猫”。她的比较亲近的朋友总是极力劝说,好让她对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客气一点。

  “别发傻,罗西。”他们说。他们都管她叫罗西,虽然我非常腼腆,但不久也习惯于这么称呼她了。“只要特拉福德太太愿意,她是可以使德里菲尔德成名的。他必须博得她的好感。要是有人能把事儿搞得成功的话,这个人就是她。”

  德里菲尔德家的客人大多数都不是经常来的,有的人隔一个星期来一次,有的人两三个星期来一次,可是有一小群人跟我一样,几乎每个星期都来。我们是他们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到得很早,走得很晚。在这一小群人中间,最可信赖的三个人是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莱昂内尔·希利尔。

  昆廷·福德身材矮壮结实,头部长得很好,后来有一阵子,电影里很崇尚这种脸型,笔直的鼻梁,漂亮的眼睛,剪得平展展的灰色的短发,黑色的八字须;如果他再高上四五英吋的话,他就可以成为传奇剧中最典型的恶棍形象。大家知道他有些“很有权势的亲友”,而他自己手头也很宽裕;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推动艺术。每出戏的首演夜场和每场画展的预展他都前去观看。他有着业余爱好者的那种苛刻的眼光,对于当代人的作品都抱着一种礼貌的但却全然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发现他到德里菲尔德家里并不是因为德里菲尔德是个天才,而是因为罗西的美貌。

  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不禁十分诧异,当时那么明显不过的事情竟然还要等到别人道破我才发现。在我初次认识罗西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究竟好看不好看;等我隔了五年又见到她的时候,我才头一次注意到她长得很漂亮,我很好奇,但也并没有对此用心去多想。我把她的美貌看成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正如北海或特堪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面的落日一样。所以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罗西长得很美的时候,我确实相当吃惊。当他们向爱德华称赞罗西的容貌,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的时候,我也不禁跟着往她的脸上看去。莱昂内尔·希利尔是一个画家,他请罗西让他画一张她的像。当他谈到自己想要画的这幅画像并且告诉我他在罗西身上看到什么的时候,我只能傻乎乎地听着。我感到稀里胡涂,一点摸不着头脑。哈里·雷特福德认识一个当时常为时髦人物拍照的摄影师,他讲好了特别的价钱,把罗西带去请他照相。过了两个星期六的聚会以后,样片出来了,我们都拿着观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罗西穿着晚礼服的样子。照片上她穿着一件白缎子的礼服,长长的裙裾,蓬松的袖子,领口开得很低;她的头发比平时梳得更加精美。她看上去和我最初在欢乐巷见到的那个头戴草帽、穿着浆过的衬衫的身强体壮的年轻妇女完全不同。可是莱昂内尔·希利尔却不耐烦地把照片扔在一边。

  “糟透了。”他说,“照片又能表现出罗西的什么呢?她身上突出的地方在于她的色彩。”他朝她转过脸去。“罗西,你知道吗?你的色彩实在是这个时代伟大的奇迹。”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但是她那丰满鲜红的嘴唇却绽现出她那孩子气的调皮的微笑。

  “要是我能把你的色彩哪怕只表现出几分,我这辈子的事业就算成功了。”他说,“所有那些有钱的证券经纪人的老婆都会跑来跪着求我也像画你一样的为她们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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