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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然而,等到了圣诞节,我回黑马厩镇度假的时候,我最急切想见到的仍是德里菲尔德夫妇。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地方,只有他们似乎还和外面的天地有着某种联系,而这时候外面的天地已经开始使我急切好奇地产生了各种幻想。可是我无法克服自己怕难为情的毛病,跑到他们的住所去拜访他们,我希望我能在镇上碰见他们。这时候天气非常恶劣,街上狂风呼啸,砭人肌骨。很少几个因事外出的妇女,身上宽大的裙子给刮得像暴风雨中的渔船,歪歪斜斜地在街上走着。疾风卷着冷雨。夏天,天空从四面八方热乎乎的围着这片怡人的乡野,现在天空却成了一片黑沉沉的大幕气势汹汹地覆向大地。要想在这种天气偶然在街上撞见德里菲尔德夫妇,那是不大可能的,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有天用完下午茶点就溜出了家门。从家里到车站的那段路一片漆黑,到了车站才有寥寥几盏昏暗的路灯,好让我可以不太费劲地在人行道上行走。德里菲尔德夫妇住在一条小路上的一幢两层楼的小房子里。那是一幢颜色暗淡的黄砖房,有一个圆肚窗。我敲了敲门,一个小女佣人不一会儿前来把门打开。我问她德里菲尔德太太在不在家。她犹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让我在过道里等候,说她进去看看。我已经听到隔壁房里的说话声,但是在女佣人开门进去又随手关上门后,说话声就停止了。我隐隐约约有种神秘的感觉;到我叔叔的朋友家拜访时,即使家里没有生火,要临时点上煤气灯,他们也要把你请进客厅。可是门开了,德里菲尔德走了出来。过道里光线很暗。起初他看不清来客是谁,不过他很快就认出了我。

  “哦,原来是你。我们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接着他大声喊道,“罗西,是小阿申登。”

  里面有人叫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德里菲尔德太太已经跑到了过道里,和我握起手来。

  “快进来,快进来。把外套脱了。这天气实在糟透了,是吗?你一定冷得要命。”

  她帮我脱下外套,解下围巾,抢过我手里的帽子,把我拉进房去。房间很小,摆满了家具,壁炉里生着火,房里又闷又热;他们有煤气灯,牧师公馆里还没有,那是三盏蒙着毛玻璃的球形灯罩的灯,房间里充满了它们发出的刺眼的光线。那儿的空气却灰蒙蒙的,弥漫着带有烟草味的烟雾。我起初被自己受到的热情洋溢的欢迎弄得头晕目眩,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我进房时站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是谁。随后我才认出一个是助理牧师盖洛韦先生,另一个是乔治·肯普勋爵。我觉得牧师和我握手的时候有点儿拘束。

  “你好!我正好来还几本德里菲尔德先生借给我看的书。德里菲尔德太太非常客气,请我留下来喝杯茶。”

  我感觉到而不是看到德里菲尔德揶揄地瞧了他一眼,随后说了一句有关不义的钱财的话,我认为是从什么书里引用来的,不过我并不了解它的意思。盖洛韦先生笑起来。

  “这我倒不清楚。”他说,“说说税吏和罪人〔注〕,怎么样?”

  〔注:《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十九节:“人子来了,也吃也喝,人又说他是贪食好酒的人,是税吏和罪人的朋友,但智慧之子,总以智慧为是。”〕

  我觉得盖洛韦的话很不得体,可是乔治勋爵这时却缠住了我。他一点也不显得拘束。

  “嗨,小伙子,回来过假期了?啊哟,你都长成个大男人了。”

  我冷冰冰地和他握了握手,真希望自己没有前来。

  “我来给你倒杯浓茶。”德里菲尔德太太说。

  “我已经吃过茶点了。”

  “再吃点吧。”乔治勋爵说道,他那口气就好像他是这儿的主人似的(这就是他的作风)。“像你这样一个大小伙子,再吃一块黄油果酱面包肯定没问题。德里菲尔德太太会用她那双洁白的手亲自给你切上一块。”

  茶具还在桌上,他们围坐在桌旁。有人给我端来一把椅子,德里菲尔德太太给了我一块蛋糕。

  “我们正在要特德给大家唱支歌,”乔治勋爵说,“来吧,特德。”

  “唱《都只为爱上一个大兵》,特德,”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喜欢这支歌。”

  “不好,还是唱《我们开始用他拖地板》。”

  “你们要是不介意,我两首都唱。”德里菲尔德说。

  他拿起搁在竖式小钢琴顶上的班卓琴,调好音就唱起来。他有副很浑厚的男中音嗓子。我对听人唱歌是很习惯的。每逢牧师公馆举行茶会,或是我去参加少校或医生家的茶会的时候,客人总随身带着乐谱。他们把乐谱放在门厅里,免得让人觉得他们有意要人请他们演奏或唱歌。可是吃过茶点,女主人总问他们有没有把乐谱带来,他们不好意思地承认他们带来了。如果是在牧师公馆,去拿乐谱的总是我。有时年轻的小姐推托说她已经很久没有练了,而且也没有把乐谱带来,这时候她的母亲就会插进来说她替女儿带来了。可是他们唱的都不是滑稽歌曲,而是《我要给你唱阿拉伯之歌》、《晚安,亲爱的》,或者《我心中的女神》。有一次,在镇上大会场的年度音乐会上,布店老板史密森唱了一首滑稽歌曲,虽然坐在后排的人热烈鼓掌,但是坐在前面的绅士们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也许这首歌是不怎么有趣。总之,在下一次音乐会举行前,有人请他注意点儿他要唱的歌曲(“别忘了有太太小姐们在座,史密森先生”),于是他改唱《纳尔逊之死》。那天德里菲尔德唱的第二支歌曲有段合唱;到了这段合唱,助理牧师和乔治勋爵就兴冲冲地加入了一起唱。后来我又听过很多次这支歌,但是如今我只记得其中的四句歌词:我们开始用他拖地板,把他拉上楼梯又拖下,后来揪着他满屋子转,伸到桌底下又往椅子上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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