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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难怪公爵夫人一进门就嚷着说这间客厅真舒服。这样的客厅正是一个著名的作家度过他晚年时光的合适的所在。德里菲尔德太太端庄自信地接待我们。我估计她约莫四十五岁左右,生着一张灰黄色的小脸,眉眼匀称,轮廓分明,头上紧扣着一顶钟形黑色女帽,身上穿着灰色上衣和裙子。她身体瘦弱,不高不矮,看上去整洁、能干、机敏。她的模样颇像一个乡绅的守寡的女儿,替她父亲管理教区里的事务,并具有一种特殊的组织才能。我们给引进客厅的时候,有一个教士和一位女士站起来,德里菲尔德太太为我们作了介绍。原来他们是黑马厩镇的牧师和他的太太。霍德马什夫人和那个公爵夫人马上摆出一副和蔼谦恭的样子;有身分的人在遇到身分比他们低的人的时候总要做出这种姿态来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地位的差异。

  随后,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走进客厅。我在画报上不时看到他的照片,但是见到他本人,我感到十分诧异。他的身材比我记忆中的要矮,而且很瘦,纤细的银色头发勉强地盖住头顶,脸刮得干干净净,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一双蓝眼睛颜色很淡,眼圈周围却红红的。他看上去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儿,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人世。他嘴里戴着一副雪白的假牙,这使他笑起来显得相当勉强,很不自然。我过去看见他的时候他都留着胡子,现在胡子没有了,嘴唇显得又薄又苍白。他穿着一套式样很好的蓝色哔叽新衣服,低低的领口比他实际需要的大两二号尺码,露出他那枯瘦的满是褶皱的脖子。他戴着一条整洁的黑领带,上面别着一个珍珠的领带夹。那样子看上去很像一个穿着便服在瑞士度假消夏的教区长。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迅速瞥了他一眼,鼓励地对他露出笑容。她一定对他整洁的外表感到很满意。他和客人们一一握手,对每个人都寒暄几句。走到我的面前时,他说:

  “你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忙人大老远地来看我这么一个老古董,真是太好了。”

  我有点儿吃惊,因为他说话的神气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我担心我的那几个朋友会以为我说过去一度我跟他很熟是在吹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完全把我忘了。

  “我都不记得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极力显得很热诚地说。

  他大概看了我不过几秒钟,但是我却觉得似乎有好半天。接着我猛地一怔;他朝我眨了眨眼。他这个动作快极了,除了我谁都不可能发觉,而且根本意想不到地出现在这张气度不凡的衰老的脸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脸转瞬又恢复了原来的安详的神态,显示出明智的宽厚和沉静的洞察力。接着午饭安排就绪。我们依次走进饭厅。

  饭厅的陈设也只能给说成是极尽雅致之能事。在奇彭代尔式的餐具柜上放着银烛台。我们坐在奇彭代尔式的椅子上,围着一张奇彭代尔式的桌子吃饭。桌子中央的一个银碗里放着玫瑰花,周围是一些银碟子,里面放着巧克力和薄荷奶油糖;银盐瓶擦得锃亮,显然是乔治王朝时期的东西。在奶油色的墙壁上挂着彼得·莱利爵士〔注:荷兰肖像画家。〕的仕女画的网线铜版印刷品;壁炉台上有一件蓝色的代尔夫特陶瓷〔注:荷兰代尔夫特出产的通常有蓝色图案的陶瓷。〕摆设。两个身穿棕色制服的侍女在一旁伺候。德里菲尔德太太一边不停地和我们说话,一边却留神注视着那两个侍女的动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把这些体态丰满的肯特郡姑娘训练得手脚如此利落的(她们那健康的脸色和高高的颧骨说明她们是本地人)。午饭的几道菜和这个场合非常相称,精美却并不显眼。浇上白汁沙士翻卷起来的板鱼片,烤鸡配上新上市的马铃薯和嫩豌豆、芦笋和鹅莓凉布丁。你会觉得这样的饭厅、这样的午饭、这样的方式跟一个负有盛名却并不富有的文人正好相配。

  德里菲尔德太太和大多数作家的妻子一样也很健谈;她不让她那一头饭桌上的谈话冷落下去,因此不管我们多么想听听她丈夫在饭桌另一头说些什么,我们却总找不到机会。她轻松愉快,生气勃勃。虽然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身体衰弱,年龄又大,使她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住在乡间,但是她还是设法不时去一趟伦敦,好使自己跟上时代的脚步。不一会儿,她就和斯卡利昂勋爵热烈地谈论起伦敦的戏院正在上演的戏剧以及皇家艺术院的拥挤情况。她去了两次才看完了那儿展出的所有的画,但即使这样,她最后还是来不及去看水彩画。她非常喜欢水彩画,因为水彩画不矫揉造作;她不喜欢矫揉造作的作品。

  为了使男女主人坐在饭桌两头,牧师就坐在斯卡利昂勋爵身旁,牧师太太坐在公爵夫人身旁。公爵夫人和牧师太太谈论起工人阶级的住房问题,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比牧师太太要熟悉得多。这时候,我不必用心去听人家谈话,于是留神察看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他正在和霍德马什夫人讲话。霍德马什夫人显然在告诉他怎样写长篇小说,而且讲给他听哪几本书他实在应当看一看。他似乎出于礼貌,很有兴趣地听着她讲,不时还插上一句话,不过他的声音太轻,我根本听不见。当霍德马什夫人开上一句玩笑的时候(她经常在谈话中说些笑话,往往很风趣),他总格格地轻声笑笑,并且迅速地瞧上她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个女人倒还不是那么一个十足的傻瓜。我想起过去,不禁好奇地暗自思量,不知他心里对眼前这些尊贵的客人,对她那穿戴整齐、如此能干、如此善于持家的妻子以及他所处的优雅的生活环境究竟有些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他对自己早年的经历是否感到遗憾。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使他感到快乐,还是在他那友好客气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令他极其憎恶的厌烦。也许他感到我正在看他,因为他也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沉思地停留了一会儿,带着温和而又奇特地搜寻的神情。接着突然他又对我眨了眨眼,这次是毫无疑问的。在这张衰老、干枯的脸上出现这样一种不严肃的表示不仅使我吓了一跳,而且叫我感到十分狼狈。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的嘴角现出一丝迟疑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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