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毛姆 > 寻欢作乐 | 上页 下页


  他对婚姻的看法是抽象的,好些艺术家都发现很难把婚姻和他们职业上的艰苦探求协调一致,而他却成功地避免陷入这种境地。大家都知道他多年来对一位已婚的上等女子所抱的没有半点希望的痴情。尽管他总是以谦恭有礼、十分仰慕的口气提到她,但是大家都清楚她对他却并不亲切友好。他中期小说中那种少有的苦涩反映出他所遭受的折磨。当时他经历的那种精神痛苦使他能够避开那些没有什么名望的女人的纠缠而并不得罪她们。这些妇女都是一个兴奋活跃的圈子里破旧的装饰点缀,她们乐于用自己眼下这种飘摇不定的生涯来换取和一位成功的小说家结婚所带来的安稳可靠的生活。当他从她们明亮的眼睛里看到结婚登记处的影子时,他就告诉她们他对自己唯一的那次苦恋记忆太深,这使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结成终身伴侣。他的这种死心眼儿的忠诚可能会使那些女人感到气恼,但却并不会真的得罪她们。每当他想到自己一定永远得不到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享受不到做父亲的满足时,总不免微微叹一口气;但这是他为了自身的理想,也为了那个可能和他同享欢乐的伴侣而准备作出的牺牲。他早就注意到人们其实并不想要和作家和画家的妻子应酬。凡是不论上哪儿总坚持要带着自己妻子的艺术家只会使自己成了一个讨厌的人,结果往往他很想要去的地方,却得不到邀请。如果他把妻子留在家里,那么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就免不了会发生争吵,破坏他内心的安宁,而为了把他心中最美好的情感表达出来,他最少不了的就是这种安宁。阿尔罗伊·基尔是一个单身汉,这时候已经五十岁了,看来他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他是一个典范,表现出一个作家所能做到的一切,以及一个作家凭着勤奋、诚实、对人情事理的了解和手段与目的的有效结合所能达到的高度。他是一个好人;除了那种乖戾任性、吹毛求疵的人,谁都不会妒嫉他的成功。我觉得脑子里带着他的形象入睡,一定可以睡上一夜好觉。我草草地给费洛斯小姐写了一张便条,敲掉烟斗中的烟灰,关上客厅的灯,就上床睡了。

  〖二〗

  第二天早上我按铃要我的信件和报纸的时候,费洛斯小姐给我送来一张便条,那是答复我给她留的条子的,说阿尔罗伊·基尔先生当天下午一点一刻在圣詹姆斯街他的俱乐部恭候我。于是,在一点钟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我先漫步到自己的俱乐部去喝了一杯鸡尾酒,我很有把握罗伊是不会请我喝鸡尾酒的。随后我顺着圣詹姆斯街走去,悠闲地看着沿街的橱窗,因为我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耽搁(我不想太准时赴约),我就走进克里斯蒂拍卖行,看看有什么我喜欢的玩意儿。拍卖已经开始了,一群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人正在传看几件维多利亚时代的银器,那个拍卖商用厌烦的目光瞧着他们的手势,懒洋洋地嘟哝道:“有人出十个先令,十一个,十一个先令六便士……”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气晴朗,国王街上的空气十分明净。相形之下克里斯蒂拍卖行墙上挂的那些画显得灰蒙蒙的。我走出拍卖行,街上的行人都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似乎那令人闲适的天气渗入了他们的心灵,使得他们在各自纷繁的事务中,自己也很意外地突然想停下来观看一下生活的图景。

  罗伊的俱乐部很安静。前厅里只有一个年老的看门人和一个侍者。我突然有了一种忧伤的感觉,觉得会员们都在这儿参加侍者头儿的葬礼。我一提起罗伊的大名,那个侍者就把我领进一条空荡荡的走道,让我放下帽子和手杖,然后又把我领进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维多利亚时代政治家的肖像。罗伊从一个皮沙发里站起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们直接上楼,好吗?”他说。

  我果然猜对了,他不会请我喝鸡尾酒,暗自对自己的考虑周到颇为得意。他领我走下一道铺着厚地毯的气派堂皇的楼梯,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我们走进来宾用餐的餐厅,那儿一个别的客人都没有。餐厅相当宽敞,也十分干净,墙壁粉刷得雪白,有一个亚当式〔注:十八世纪英国的一种精细的设计艺术风格。〕的窗户。我们就在窗旁的座位上坐下,一个举止沉稳的侍者送上一份菜单。牛肉、羊肉、羔羊肉、冷冻鲑鱼、苹果馅饼、大黄馅饼、鹅莓馅饼。在我顺着这份千篇一律的菜单往下看的时候,我不禁叹了口气,想到了街角处的那些饭馆,那儿有法国式的烹调、喧闹的生活气息和那些穿着夏季衣裙的涂脂抹粉的俏丽的娘儿们。

  “我推荐这儿的小牛肉火腿馅饼。”罗伊说。

  “好吧。”

  “我自己来拌色拉,”他用随便却威严的口气对侍者说,接着又把目光移到菜单上,慷慨大方地说,“再来点儿芦笋怎么样?”

  “那太好了。”

  他的态度变得更神气了点儿。

  “两份芦笋,告诉厨师长,叫他亲自选料。你喜欢喝点什么?来一瓶莱茵白葡萄酒怎么样?我们都很喜欢这儿的白葡萄酒。”

  我表示同意,他就吩咐侍者去把酒类总管找来,我在一旁不能不对他点菜时那种发号施令却又彬彬有礼的态度十分钦佩。你会觉得一个有教养的国王就是用这种气派召见他的陆军元帅的。胖胖的酒类总管穿着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挂着说明他职务的银链条,拿着酒单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罗伊匆匆而又亲切地向他点了点头。

  “嗨,阿姆斯特朗,给我们来点儿二一年的圣母乳酒〔注:德国莱茵黑森地区产的一种甜味白葡萄酒。〕。”

  “好的,先生。”

  “酒供应得怎么样?相当不错?你知道,我们以后没法再弄到这种酒了。”

  “恐怕弄不到了,先生。”

  “不过,也用不着过早担忧,自寻烦恼,是吗,阿姆斯特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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