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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难道你们就不懂橱窗里涂了铁蓝色不就把其他的蓝颜色给抵消了吗?”

  “凯里,下星期五你来布置橱窗。让大家瞧瞧你能干出些什么名堂来。”

  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菲利普却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五上午,他怀着一种羞愧得直想恶心的情感钻进橱窗,双颊烧得发烫。得在过路人面前出丑露乖,真让人心里发毛,尽管他自我告诫说屈服于这种心情很傻气,但还是转过身来背朝着街上。在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医院的学生走过牛津街,再说他在伦敦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熟人。但是菲利普动手工作的当儿,总觉得喉咙里塞了个棉花似的,疑神疑鬼地认为他一转身就可能会接触到某个熟人的眼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赶紧完成任务。他一眼就看出橱窗里红色服装全部挤到了一起,于是,只是把这些服装比先前分开一点,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进货员走到街心端详着菲利普布置的橱窗,脸上明显地泛起了满意的神情。

  “我早就晓得让你来布置橱窗的做法不会错到哪儿去。事实是你跟我都是绅士,清注意,我是不会在店里说这种话的,不过你和我确实是绅士,这一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你说看不出来也白搭,因为我知道事实确是如此。”

  这以后,菲利普被指派定期布置橱窗,但他就是不习惯干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他就怕星期五早晨,因为这天一到,橱窗就得重新布置。这种恐惧心理使得他夜不成寐,心里好不自在,早晨五时就醒了。店里的姑娘们都注意到他很怕羞,而且没过多少天就发现了他背朝大街地站在橱窗里的奥秘。她们都一个劲儿地取笑他,说他是“自高自大的家伙”。

  “我想,你生怕被你姑妈撞见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她的遗嘱中划去。”

  总的说来,他同这些姑娘们处得挺融洽的。她们都认为他有点儿古怪,不过他的那条瘸腿似乎倒成了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理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渐渐发觉菲利普这人倒是蛮忠厚的。他谁的忙都帮,而且从不计较。他性情平和,礼貌周全。

  “看得出,他是一位绅士,”她们议论说。

  “还非常不爱讲话,对不?”一位少妇说。她谈起戏剧来,真是激情洋溢,唾沫四溅,可菲利普听后却无动于衷。

  姑娘中大多数都有了自己的“小伙子”,而那些至今尚未找到的却说她们宁可让人以为没人倾心于她们。有那么一两个姑娘流露出很愿意同菲利普调情的意向,而他却神情严肃而又饶有兴味地密切注视着她们的撩拨他人情欲的种种花招。有段时间里,他对枕席之欢感到腻味,然而他一方面几乎总是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却又常常迷恋声色,急煎煎地想求一逞。

  〖一〇六〗

  菲利普避而不到他境况优裕时去过的地方。在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里举行的小小聚会,已经散伙了。那个马卡利斯特因背叛了朋友,再也不露面了。海沃德上了好望角。只有劳森还留在伦敦,可菲利普感到他跟这位画家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因此并不希望同他见面。但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菲利普吃过中饭后换了身衣裳,顺着里根特大街朝坐落在圣马丁巷的免费图书馆走去,打算在那儿泡上一个下午。忽然,他发现劳森朝自己迎面走来。他的直觉驱使他闷头继续朝前走去,但劳森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这一向究竟上哪儿啦?”劳森高声问道。

  “我吗?”菲利普说。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想请你上我的画室来吃个闹宴的,可你一直不给回音。”

  “没接到你的信呀。”

  “你是没收到,这我知道。我上医院找你去了,只见信还搁在文件架上。你不学医啦?”

  菲利普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羞于道出真情,但这种寒碜感倒使他内心不觉忿然。他强打起精神来回答劳森的话,这当儿,他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是的。我仅有的一点钱都用光了,无力继续我的学业。”

  “唉,我真为你难过。那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一片店里当招待员。”

  菲利普语塞喉管,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决意不隐瞒真相。菲利普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劳森,发觉他一脸的尴尬相,便嘿嘿一声冷笑。

  “要是你肯屈尊光临莱恩-赛特笠公司,走进‘成衣’部,你就会看到我身穿大礼服,潇洒地四处蹓跶,给那些前来购买衬裙和长统袜的太太们指路。右边第二个拐弯,夫人。左边第二个拐弯。”

  看到菲利普对自己的职位冷嘲热讽的态度,劳森极不自然地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菲利普描绘的工作情景,使得劳森不胜惊愕,但他又不敢流露出同情。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变化,”劳森说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了,顿时不胜懊悔。菲利普听后,赧颜满面,脸色阴沉。

  “是个变化,”菲利普说。“顺便说个事,我还欠你五个先令呢。”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几枚银币。

  “哦,这没什么。我都忘了。”

  “别胡说,喏,快拿去。”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去。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来往的行人推撞着他们。菲利普的双眼闪烁着讥讽的神色,使得那位画家大有芒刺在背之感。劳森哪里知道,此时此刻,菲利普却是心情沉重,悲痛欲绝。劳森很想为菲利普做些什么,但又茫然不知所措。

  “嘿,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好好聊聊不行吗?”

  “我不去,”菲利普回答。

  “为什么?”

  “没什么可聊的。”

  菲利普看到劳森眼里闪出痛苦的神色,虽感到遗憾,但心想这是没法子的事,他得为自己着想啊。他不能容忍与人谈论他目下困厄的境况,只有狠狠心肠不去想它,他心里才稍许有几分安宁。他生怕一旦披露了自己的心迹,他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他对以前遭受过不幸的地方具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情绪。他那次空着肚子站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时蒙受的耻辱,至今还记忆犹新;他上次向劳森借五个先令的情景恍如昨日。他最不愿意看到劳森,因为一看到劳森,他就会想起他那些潦倒落魄的日子。

  “那好吧,哪一天晚上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在一块吃顿饭。哪一天来,你自己决定。”

  那位画家的好意,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弦。他暗自思忖着,各种各样的人都对他表示友善,这真不可思议。

  “你太好了,老兄,不过我还是不想来。”他向劳森伸出一只手,并说了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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