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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你们可以来一下吗?他好像已经……”

  他们闯了进来。那名中国军医走到了床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他将它点亮,照向瓦尔特的眼睛,然后将他睁着的眼抚合上。他说了句中国话。随后韦丁顿用胳膊搂住了凯蒂。

  “恐怕他已经死了。”

  凯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了下来。她不像是惊呆了,倒像是迷惑不解。几个中国人束手无策地站在床边,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韦丁顿沉默不语。过了一分钟以后,几个中国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你最好允许我送你回到住处。”韦丁顿说道,“他们会把他送到那儿去。”

  凯蒂的手无力地抚了一下前额,然后朝矮床走去,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瓦尔特的嘴唇。现在她不哭了。

  “很抱歉这么麻烦你。”

  她走出去的时候,军官们向她行了军礼,她肃穆地朝他们鞠了一躬。大家从来时的院子出去,来到大门外,坐进了轿子。她看见韦丁顿点燃了一根烟。几缕烟雾在空气里盘旋了两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就像人的生命。

  二十九

  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埋葬了他。他被殓进了一具中国棺材,凯蒂对此十分惊诧,她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墓床上,他不会舒服地安息,但是她也毫无办法。消息灵通的嬷嬷们得知了瓦尔特的死讯,依照规矩正式地差人送来了一个大理花的花圈。花圈好像是出自一个熟练的花匠之手,但是干巴巴地放在那具中国棺材上,显得滑稽而别扭。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大家开始等待余团长的到来。他已经叫人捎信给韦丁顿,说他务必要参加葬礼。最终他带着一名副官来了。送葬的队伍开始上山。棺材被六个苦役抬着,来到了一块墓地,那里埋葬着瓦尔特的前任传教士医生。韦丁顿从传教士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英文祈祷书,他用低沉的声调念起了书上的墓葬词,声音里有种对他来说很少见的困窘之情。或许在诵念这些肃穆而又可怕的句子时,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如果他是这场瘟疫的下一个牺牲者,就没有人在他的坟墓上念祈祷词了。棺材缓缓地吊入了墓穴里,掘墓人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余团长一直脱帽站在墓穴的边上,下葬完毕后他戴上了帽子,向凯蒂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对着韦丁顿说了一两句话,在副官的伴随下离去了。几名苦役好奇地参观完一场基督教徒的葬礼后,拖着他们的轭子三三两两逛悠着步子回去了。凯蒂和韦丁顿一直等着坟墓堆好,然后将嬷嬷们送的精美的花圈搁到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头上。她始终没有哭,但是当第一铲土盖到棺材上时,她的心脏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她看到韦丁顿在等着她回去。

  “你忙着走吗?”她问道,“我还不想回住处去。”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愿意听从你的调遣。”

  三十

  他们沿着堤道漫步到了山顶,那里矗立着那座为某位贞洁的寡妇建造的拱门。在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中,这座拱门占去了很大的一部分。它是一座象征,但是到底象征了什么,她却琢磨不出来。她也不知道它在她看来为何具有讽刺意味。

  “我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吗?我们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广阔的平原在她的眼前铺展开去,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安宁。“仅仅是几个礼拜以前我才到过这儿,却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

  他没有回答,而她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地游荡,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吗?”她问道。

  他似乎并未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怎么会知道?”

  “刚才,他们在入殓之前给瓦尔特做洗礼,我看了他。他看着很年轻。他太年轻就死了。你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来散步时看见的那个乞丐吗?我不是因为见到了死人而感到害怕,而是因为我看他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人,仅仅是一具动物的尸体。而现在,我看瓦尔特时,他就像一个停下来的机器。那才是可怕之处。如果他只是一具机器,那么所有这些病痛、心碎、苦难,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眼睛四下眺望着脚下的风景。辽阔的原野在欢快、明媚的晨光中蔓延,一眼望去使人心旷神怡。一块块整整齐齐的稻田铺展在原野上,望也望不到边。稻田里错落着一个个身着布衣的农民的身影,他们正手握镰刀辛勤地劳作着,真是一派祥和而温馨的场景。凯蒂打破了沉默。

  “我说不出在修道院里的所见所闻多么地打动了我。她们太出色了,那些嬷嬷,相形之下我一文不值。她们放弃了一切,她们的家,她们的祖国,她们的爱,孩子,自由,还有许多点点滴滴的、在我现在看来都难以割舍的事儿,鲜花,碧绿的田野,秋日里的漫步,书籍和音乐,还有舒适。所有的东西她们都放弃了,所有的。而她们为之投入的又是什么呢?牺牲,贫穷,听从吩咐,繁重的工作,祈祷。对她们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放地。生活是一个她们情愿背负的十字架,在她们的心里始终希望——不,比希望要强烈得多,是向往、期待、渴求最终的死亡将她们引向永恒。”

  凯蒂握紧了双手,极度痛苦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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