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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她看见查尔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基督啊,他不要我。他完全是在耍花招。”)他这一暴露一时使她目瞪口呆。(“上帝啊,我怎么下场呢?我一定被人看作是个该死的傻瓜了。”)

  她几乎完全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她必须闪电似地反应过夹。他站在那里瞧着她,竭力掩盖他的窘迫。朱莉娅惊慌失措。她不知拿这双捧着珍贵盘子的手如何是好;天知道,这是两只小手,可是这时却像有两条羊腿挂在那里。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每一秒钟都使她摆着的姿势和她的处境更加难堪。

  (“这可恶的家伙,这卑鄙龌龊的家伙。这些年来一直在戏弄我。”)

  她做了她唯一可能做的。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数着一二三,以免动作太快,她把两只手渐渐靠拢,直到可以相互握住,然后把头向后一仰,把双手非常缓慢地举起,放到她颈项的一侧。她做的这个姿势和原先的姿势同样美妙,正是这个姿势启发了她该说什么话。她的低沉而圆润的嗓音由于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回顾往事,想到我们没有一点可以自责的地方,心里非常高兴。人生的悲哀不是死亡,人生的悲哀是爱的死亡。(她曾经在一出戏里听到过诸如此类的话。)假如我们曾是情人,你会早就对我厌倦了,如今我们回顾起来,岂不只有悔恨自己意志薄弱的份儿?你刚才念的雪莱关于人变老的那行诗是怎么说的?”

  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和济慈都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是济慈,”他纠正道。“‘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正是这一句。继续念下去。”

  她是在拖延时间。

  “‘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

  她张开双臂作了个全部敞开的姿势,把鬈发的头向上一甩。她有话说了。

  “千真万确,可不是吗?‘你将永远爱下去,我也将永远秀丽。’要是我们由于几分钟的疯狂而丢了我们的友谊给我们带来的无比欢欣,我们会是怎样的糊涂虫呀。我们现在没有丝毫需要感到羞耻的。我们清清白白。我们可以昂首阔步,面对天下人。”

  她本能地认识到这是一句退场的台词,于是用动作配合言语,昂起了头,退到门口,倏地把房门打开。她用这强有力的动作把这个场面的气氛一路带到楼下。然后她让这气氛消散,极其自然地对着跟随在她后面的查尔斯说:

  “我的披风。”

  “汽车就在那边,”他一面给她披上披风,一面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让我一个人回去。我要把这一个小时的情景铭刻在心上。在我走之前,吻我一下。”

  她抬头把嘴唇向他送去。他吻了她的嘴唇。可是她挣出身来,扼制了抽泣,猛地推开大门,向着等在那里的汽车奔去。

  她回到家里,站在自己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大声舒了口气。

  “这该死的混蛋。我竞如此被人作弄。感谢上帝,我总算脱身出来了。他是那么个蠢货,我看他不会察觉我原想干什么的。”不过他那僵住的笑容使她心神不宁。“他也许起了疑心,但不能肯定,而后来他一定确信是自己疑心错了。我的上帝啊,我讲了些什么混帐话啊。我得说,看来他完全信以为真了。幸亏我及时明白过来。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把衣服脱光。那就不能以一笑来轻易摆脱困境了。”

  朱莉娅嗤嗤地笑了起来。固然这情况使她受到屈辱,他使她做了该死的傻瓜,然而如果你有点幽默感的话,就不能不看到这情况还有它有趣的一面。她遗憾没有人听她讲这段经过;即使讲出来对她不光彩,却是个精彩的故事。她耿耿于怀的是她上了当,把他那么多年来所演的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喜剧当了真;因为他当然只是装腔作势啦,他喜欢把自己表现为一个忠诚的情人,可他显然决不要求使他的忠诚得到报偿。

  “欺骗我,他做到了,他完全欺骗了我。”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朱莉娅的头脑里,她收起了笑容。当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作求爱的表示而被拒绝时,她往往会得出两个结论,非此即彼:一个结论是,他是个同性恋者,另一个结论是,他患着阳萎症。朱莉娅一边想,一边点起一枝香烟。她问自己,会不会查尔斯用他对她的一贯钟情作为烟幕,以分散人家对他真正的痹好的注意。但是她摇摇头。倘若他是同性恋者,她肯定会听到一点风声;毕竟在大战后的社交界,人们简直谈来谈去就是谈同性恋。当然他阳萎是很可能的。她算了算他的年龄。可怜的查尔斯。她又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被处于尴尬和甚至沿可笑的境地的不是她,而是他了。他一定吓坏了,这可怜的小乖乖。显然这种事情是男人不大愿意对女人讲的,尤其是如果他正疯狂地爱着她;她越想越认为她的解释十九不会错。她对他深感怜悯起来,事实上几乎怀着母爱般的感情。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说着,开始脱衣服,“明天我要送他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

  百合花象征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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