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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借给他?先叫他死了进地狱。我自己下葬时就要穿它。”艾略特在床上坐起来,像个发疯的女人,身子摇摇晃晃。“唉,真是忍心,”他说。“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的人。我能够招待他们时,他们都高高兴兴地捧我的场,但是,现在我又老又病,我对他们就派不了用场了。自从我病倒以后,来探望我的病的不到十个人,而且整整这个星期只有一只寒伧的花束送来。我什么事情都替他们做。他们吃我的饭,喝我的酒。我给他们当差。替他们安排宴会。我竭尽心力帮他们的忙。而我得到的是什么呢?屁也没有。他们里面没有一个关心我的死活。唉,太狠心了。”他开始哭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消瘦的面颊上滚下来。“我真懊悔离开美国。”

  看见这个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的老头儿,因为一家宴会没有请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样,实在遗憾;这使人觉得骇异,同时凄凉得有点令人吃不消。

  “没有关系,艾略特,”我说,“宴会那天,可能下雨。那就会搞垮它。”

  他就像传闻的快要淹死的人捞到一根稻草一样,赶快抓着我这句话,眼泪还没有干就吃吃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上面。我要比平时祷告更加虔诚地向上帝祷告下雨。你讲的很对,那就会搞垮它。”

  我总算把他的无聊念头引导到别的方面去,离开他时,他即使不是高高兴兴,至少已经安静下来。可是,我不愿意事情就这样了结;回到家里,我就打电话给爱德娜·诺维马里,说我明天得上戛纳山去,问她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吃午饭。她叫佣人回话,说她很欢迎,不过,明天她没有举行宴会。虽说如此,我到达时一看,除了她以外,还有十位客人。她这人并不坏,慷慨而且好客;她的唯一严重毛病是一张嘴不好。连和她最亲密的朋友,她也没法不讲人家坏话,不过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是个愚蠢女人,除了讲人家坏话之外,没法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由于她讲的那些坏话又被人传了出去,所以她和那些被她中伤的人往往不相应,但是,她的宴会总很热闹,多数人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觉得还是不和她计较的好。我觉得求她邀请艾略特参加她的盛会未免丢艾略特的脸,不想这样做,所以先看看风色。她对举行这次宴会很兴奋,午饭时全是谈的这个。

  “艾略特有一个机会穿他的菲力普二世服装,一定很高兴呢,”我尽量说得很随便。

  “我没有请他,”她说。

  “为什么不?”我装作诧异地问。

  “我为什么要请他?他在社交界已经数不上了。他是个老厌物,是个势利鬼,是个传播流言蜚语的人。”

  这些攻击对她同样适用,所以,我觉得,她太过分了。她是个蠢货。

  “再者,”她又说,“我要保罗穿艾略特的服装。他穿上那套服装样子一定神气。”

  我不再言语,但是,决心要替艾略特把他念念不忘的请帖弄到手,不管用什么手段。午饭后,爱德娜把她的朋友带到花园里去。这给我以可乘之机。我曾经有一次在这里作过几天客,所以知道一点她家的情况。我猜想总还有些请帖剩下来,这些当会留在秘书的房间里。我急匆匆向秘书的房间走去,打算悄悄塞一张请帖在口袋里,写上艾略特的名字寄掉;明知道他病得很厉害,赴不了宴会,但是,收到请帖一定使他非常高兴。可是打开门时,我愣住了,因为爱德娜的秘书就坐在写字台那边,而我原来指望她还在吃午饭呢。秘书是个中年的苏格兰女子,名叫吉斯小姐,赭黄色头发,脸上许多雀斑,夹鼻眼镜,从头到脚一副老处女派头。我装出随便的样子。

  “亲王夫人带大伙儿去逛花园了,所以,我想进来和你一同抽支烟。”

  “欢迎。”

  吉斯小姐讲话时带有一种苏格兰的粗嗄音。她讲话冷隽,但只对自己喜欢的人讲,而当她这样谈时,粗嗄的喉咙就变得更粗嗄了,使她的那些话听上去极端令人发笑。但是,当你笑不可抑时,她却会诧然不悦地看着你,彷佛认为你觉得她讲的话好笑,简直是发神经。

  “我想这个宴会给你增加了不少的麻烦事儿,吉斯小姐,”我说。

  “简直弄得我团团转。”

  我对她完全信赖得过,所以就单刀直入。

  “为什么老东西不请谈波登先生?”

  吉斯小姐刻板的脸上显出微笑。

  “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跟他有仇。是她亲自在名单上把他的名字划去的。”

  “你知道,他快死了。他不会再起床的。他对没有请到他很感到难受。”

  “他要是想跟她拉拢,当初就该明白一点,不应当到处告诉人,她跟自己的汽车司机睡觉。而且这个人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

  “那么她睡了没有呢?”

  吉斯小姐从夹鼻眼镜上面看看我。

  “我亲爱的先生,我当了二十一年的秘书,我一贯的准则是相信我所有的雇主都和积雪一样皎洁。我承认,当我的女主人之一发现自己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而爵爷则去非洲猎狮子已有六个月时,我的信仰是有点支持不住的,可是,她去巴黎旅行了一趟,而且是一次很花钱的短期旅行,那就万事大吉了。亲王夫人和我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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