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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伊莎贝儿告诉我这段话时,人有点儿动心,所以掏出一块小手绢,小心地把眼角两边的晶莹眼泪揩掉。

  “你在制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说。“我觉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情感说成是真事。”

  “如果他没有,我怎么能看到呢?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除非感觉到人行道上脚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橱窗里有帽子、皮大衣、钻石手镯和镶金的化妆用品盘可看,就不觉得真正快乐。”

  我笑了;有这么一会,双方都没有开口。后来,她回到我们先前谈的话题上来。

  “我绝不会和格雷离婚。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绝对离开不了我的。这使人相当得意,你知道,也使人产生一种责任感。再者……”

  “再者什么?”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里闪出一种调皮的神情。我认为,她拿不准我对她打算讲的话抱什么态度。

  “他在床笫之间很不错。我们结婚已经有十年,可是他还是和开头一样对我那么热火。你在你的一个剧本里不是说过,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不会爱到五年以上的?哼,当时你只是胡说八道。格雷就跟我们刚结婚时一样爱我。在这方面,他使我很快乐。不过单看我的样子,你不会想到我是那样的人。我是个很风骚的女人。”

  “你完全错了,我会这样想的。”

  “那么,这并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对不对?”

  “恰恰相反。”我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没有和拉里结婚吗?”

  “不。当时如果和他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当然喽,当时如果我像现在这样懂得,我就会溜走和他住上三个月,然后,把他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你没有做这样的试验,恐怕算你的运气;你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法摆脱掉他。”

  “我不相信。这不过是一种肉体的诱惑。你知道,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

  “你可曾想到过你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你告诉过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的诗意,你又告诉我,他是个热烈的情人;我深信这两者对你都极其重要;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比这两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得多的是什么——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丽但并不太小的手掌心里的感觉。拉里将永远逃脱你的掌握。你可记得济慈〔注:一七九五~一八三一,英国诗人。〕的《希腊古瓮颂》?‘大胆的情人,你永远,永远不能吻到,虽则逐渐接近目标。’”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说,话有点尖刻。“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法子能抓住男人,你是知道的。让我再告诉你一点: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觉,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个女子抓住了一个男人,那么,就此永远抓住他了。”

  “你这话可以说是探骊得珠。”

  “我到处跑,眼睛和耳朵又没有闲住。”

  我有半晌没有开口;心里在盘算。

  过了一会,我说道,“我不知道拉里过去是不是真正爱你。”

  她坐起来;脸色有点变,眼睛含怒。

  “你讲的什么?他当然爱我。你认为一个女孩子碰到有人爱她都不知道吗?”

  “噢,我敢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爱你的。他认识的女孩子里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接近的。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爱你。他有正常的性欲本能。你们应当结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们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特殊不同。”

  伊莎贝儿气平了一点下来,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女子总是喜欢人谈论爱情,所以接着说道:

  “道德家总想说服我们,把性的本能和爱情看作是两码子事。他们总倾向于把性说成是一种附带现象。”

  “附带现象,这放的什么屁?”

  “有些心理学家是这样看的,认为意识是伴随脑的活动出现的,并且由脑活动决定,但是意识对脑的活动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意识就像水里的树影,离开树不能存在,但是对树丝毫没有影响。有人说,没有热情也可以有爱,我认为是胡说;他们说热情没有了,爱仍旧可以存在,他们指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感情,好心,共同的爱好,兴趣,和习惯。特别是习惯。两个人可以由于习惯继续发生性关系,就像到了吃饭的时候肚子觉得饿一样。当然,人可以有欲望而没有爱。欲望并不是热情。欲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结果,它比人这个动物的其他功能并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时间地点适合时偶尔放纵一下,他们的妻子那样大惊小怪,实在愚蠢。”

  “这难道专指男人吗?”

  我笑了。

  “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得承认对两者都适用。唯一不同的是,对一个男子来说,这种露水关系毫无情感价值,对一个女子来说就不同了。”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预备让她打断我的话。

  “爱没有情欲,就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而且情欲并不是由于满足而是由于阻挠变得强烈的。你想济慈告诉他的希腊古瓮上的情人不要难受是什么意思?‘你将永远爱着,而她将永远美好!’为什么?因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这情人怎么疯狂地追求,她仍旧逃脱他的掌握。原因是他们被拘禁在我所谓的一件无情艺术品的大理石上面。你对拉里的爱,和拉里对你的爱,就和保罗与法郎赛斯加的爱情〔注:但丁《神曲》中一对恋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一样单纯和自然。所幸是,你们没有碰上一个悲惨的结局。你和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拉里则云游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么歌〔注:希腊史诗《奥德赛》中以歌声引诱船员的女妖。〕。情欲在这里没有起过作用。”

  “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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