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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恐怕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

  我试行向他描绘格雷给我的印象。他一面听,一面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看,一眨也不眨,像在沉思;这使我觉得——连我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内在的、更灵敏的器官在听。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不过,你会亲眼看见的,”我讲完时说。

  “是啊,我很愿意去看他们。我想电话簿上会找到他们的住址。”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并且使两个孩子叫得像着魔一样,我想你还是去剪个头,把胡子刮刮。”

  他笑了。

  “我也想到过。没有道理使自己这样刺眼。”

  “既然你这样说,也不妨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

  “我想我是有点破烂相。当我快要离开印度时,我发现只剩下身上这一套衣服。”

  他看看我穿的衣服,问我是哪一家裁缝做的。我告诉了他,不过附带告诉他这家铺子在伦敦,所以纵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场。这个问题丢下之后,我就重新谈起格雷和伊莎贝儿来。

  “我时常和他们见面,”我说。“他们一块儿过得很快乐。我从没有机会单独和格雷谈话过,不过,敢说他反正不会跟我谈到伊莎贝儿。可是,我知道他对她的爱情很专。他静下来时,脸色相当难看,眼睛里带有一种迷惘,可是,当他看见伊莎贝儿时,就会显出一种温柔恩爱的神情,相当感动人。我有个想法,在他们出事的那些日子里,她从头到尾都像岩石一样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待他的好处。你会发现伊莎贝儿变了。”我没有告诉他,伊莎贝儿从来没有像她现在这样美丽过。他未见得能识别得出当初那个好看的高个儿女孩子,怎样变成这样极端文雅娇艳的女子。有的男人对于艺术给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待格雷很好。尽了最大的力量帮助他恢复自信。”

  可是,时间已经晏了;我问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饭。

  “不,我不想吃,谢谢,”他答。“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很和气地点个头,三脚两步到了人行道上。

  四

  第二天,我看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就告诉他们我碰见拉里。他们和我昨天一样感到出乎意料。

  “看见他太好了,”伊莎贝儿说。“让我们立刻去看他。”

  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他住在哪里。伊莎贝儿把我狠狠收拾一顿。

  “我即使问他,恐怕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议说。“这很可能跟我的潜意识有关系。你可记得他从来不喜欢告诉人他住在哪里。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随时都可以走进来。”

  “这倒像他的为人,”格雷说。“便是在过去,你也拿不准会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见了。你明明看见他在房间里,过会儿想要过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转过身去时,他已经失踪了。”

  “他一直是个顶叫人恼火的家伙,”伊莎贝儿说。“这是无法否认的。看来我们只好等他高兴的时候大驾光临了。”

  那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伊莎贝儿硬说是我编出来使他们呕气的。我向她保证没有,并且想出些理由来说明他不来的原因。但是,这些理由不大讲得通。我自己心里盘算,他是不是经过重新考虑,决定不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并且离开巴黎到什么别的地方游荡去了。我已经觉得他从来不在什么地方扎根,只要有了一条他认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时高兴,他就会随时抬起脚来走掉。

  他终于来了。那是个下雨天,格雷没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伊莎贝儿和我在喝茶,格雷呷着一杯威士忌掺贝里埃〔注:可能是果子酒。〕;这当儿,管家开了门,拉里踱了进来。伊莎贝儿叫了一声立刻站起来,投入他的怀抱,吻他的两颊。格雷的一张红红胖胖的脸比平时更红了,热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兴看见你,拉里,”他说,声音激动得有点噎着。

  伊莎贝儿咬着嘴唇,看出她在硬忍着没有哭出来。

  “喝杯酒,老兄,”格雷摇摇晃晃地说。

  两个人看见这个流浪汉如此地高兴,深深打动了我。拉里看见自己在他们心里这样重,一定很好受,他快乐地笑着。可是,在我看来,他仍然十分冷静。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说。

  “嘘嘘,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来。“让我们开瓶香槟酒。”

  “我喜欢茶,”拉里微笑说。

  他的镇定对这对夫妇产生了一种可能是他预期的效果。两人都平静下来,但是,仍旧带着喜悦的眼光望着他。我这话并不意味着说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态度来回答人家的由衷热情;相反,他显得非常有礼貌和可爱;不过从他的眉宇之间可以察觉到一种只能称之为超然的派头,而且弄不懂这代表什么。

  “你为什么不立刻来看我们,你这个鬼?”伊莎贝儿叫,假装生气。“这五天来,我一直在张望窗子外面,看你来了没有,而且每次门铃响,我的心都要跳到嘴里来,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咽得下去。”

  拉里吃吃笑了。

  “毛姆先生告诉我,我的样子太野蛮了,你们的佣人不会放我进门的。我飞往伦敦去买点衣服。”

  “你用不着上伦敦去买,”我笑着说。“你可以在春光百货公司或者美丽园买一套现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话,那还是做得象样些。我有十年没有买西方服装了。我上你的裁缝店去,说我要在三天之内做一套衣服。他说要两个星期,因此折衷下来改为四天。我是一小时前从伦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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