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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除了一些得自她父亲和母亲口中的,一些得自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以前所谈的,以及得自她所读的小说以外,俄国的一切她都茫然无知。只有在她倾听雷汶斯基——考萨哥夫和格拉热诺夫的音乐,还有斯特拉汶斯基新鲜而尖刻的乐章时,她上述得的印象才会显得有形式和内容。这些有着与欧洲音乐不同成分的狂野旋律,这些使人驻足的韵律,使她从她本身和从她卑贱的存在里解脱出来,并且以爱的热情淹没了她,以致快乐而松释的眼泪都会沿颊而淌下。但,她用心眼看的东西,就从不用肉眼去看,因为那是风闻和热狂想象的产物,所以她都以一种奇异歪曲的式样看待之。

  她看到了克里姆林宫,有着镀金和撒满了星星的圆顶,看到了红色广场和基泰格勒,这些都好像是一个神仙故事的背景,因为她的安德烈王子,和迷人的拿他撒【译注:两者皆为《战争与和平》里的男女角色。】仍然在莫斯科热闹的街上跑差。特米脆、卡拉马助夫在跟吉普赛人过了一个狂野的晚上后,仍然在莫斯巴雷特斯克桥见他甜蜜的阿里奥沙【译注:特、阿二人皆为《卡拉马助夫兄弟》里的角色。】,商人罗哥金及在他身边的拿斯他西亚、菲利普维纳,乘着雪橇飞冲过去,还有契诃夫的故事里苍白的角色,像风前的枯叶,随着环境的气息飘来浮去;夏之园和内维斯基、培罗斯培克特是有魔性的名字,而安娜卡列尼娜仍驾御着马车,维伦斯基穿着高雅的新制服在爬着冯坦卡运河边大屋的楼阶,还有私生子拉斯哥林哥夫在伴着李特尼散步。

  在那种音乐的热情和思乡病中,再加上心中存有的屠格涅夫,她就看到了宽广而倒塌的乡村房屋,整个香气芬芳的晚上,他们就在这些房子里面谈天;还有在无风的黎明,在显得苍白的沼泽里,他们射着野鸭,心中想起高尔基。他又看到凄惨的乡村,人们在那儿狂饮,狂爱,狂杀。还有水流混浊的伏尔加河、高加索无垠的平原,以及迷人华丽的克里米亚,心中充满了渴望,充满了对一种已永远远去的生活的追悔,为一个她从不晓得的家患了思乡病,她,一个有敌意的世界里的陌生人,在那个时刻里却感到她是附随在这个广大、神秘的国家的一分子,纵然她无法流利地讲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她终究还是俄国人,而她爱她的祖国;在这样的时辰里,她感到毕竟还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而她了解为什么父亲不听警告,甚至冒生命的危险,不得不回去的道理了。

  是在一个全是俄国音乐的音乐会里,她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年轻人的身边。她注意到他不时好奇地看着她。有一次她偶然将目光转向他,而深深为那种倾听音乐的热情的专注所动;他紧握着拳,他的嘴唇略微张开,好像呼吸困难似的,他因狂喜而销魂。他有轮廓显明的容貌,看来像受过良好的教养。莉迪亚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到音乐及音乐在她心中唤起的杂沓的梦。她被一种莫名的氛围带离得很远,几乎没觉到一声小啜泣启开了她的嘴唇。她感觉到一只小而柔的手握起她的手,并且轻轻的压了一下,她很受惊吓,很快地把手挪开。现在的音乐是休息时间前的最后一曲了,音乐结束时,那个年轻人转向她,浓眉之下两只可爱的灰色眼睛,显得特别地温和。

  “小姐,你哭了。”

  她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俄国人;但是他的声调却是纯粹法国人的。她晓得,她手上所受到的快速压力是一种本能的同情,她感动了。

  “并不是我不快乐。”她回答。微弱地笑了一笑。

  他也回报她一个微笑,而他的微笑是迷人的。

  “我知道俄国的音乐令人奇异地激动,然而却把人心撕成片片了。”

  “但你是法国人,它对你会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我是法国人,我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要听的只是音乐,那是权力和热情,血液和破坏。这使我身体的每条神经发声作响。”他轻微的笑了笑,“有时候,在我倾听时会感觉到,所有人们能做到的事我也都能做到。”

  她没有回答。相同的音乐对不同的人民却能传达不同的意义,真是奇异。对她而言,他们刚才所听的音乐,流露出人类命运的悲剧,对命运挣扎的无益,还有人性及忍让的欢乐及平静。“下个星期的音乐会还来吗?”然后他问,“也全部是俄国的。”

  “我想不会来了。”

  “为什么呢?”

  他很年轻,不会比她年纪大。他的态度坦诚,所以虽然这问题对陌生人而言显得轻率,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太生硬。在他的态度上有某种什么成分,使她确实知道,他并不是试着要冒昧去认识她。她笑了。

  “我并不是百万富翁。现在百万富翁很少了,你知道,俄国人百万富翁很少。”

  “我认识一些主持音乐会的人,我有一张允许两个人进场的入场券。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下星期日可以在门口见我。”

  “我不认为我大可那样做。”

  “你认为那样对你有危害吗?”他笑着说,“群众就是充分的保护者了。”

  “我在一个裁缝公司里做事。那事很难危害到我。我不知道我会受制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晓得你是一个受过很好教养的年轻女郎,但是你不应该存有无理的偏见。”

  她不想辩论这一点。

  “好,我们等着看,不论如何,我感谢你的提议。”

  他们又谈到其他的事情,直到乐队的指挥再一次举起他的指挥棒时他们才停下来。音乐会结束时,他转向她说再见。

  “直到下个星期天?”

  “看看,不用等我。”

  他们在涌向出口的人群中分手了。整个第二星期的时间,她都常常想到这个有大而灰色眼睛的好看年轻人。她想到他时就很高兴,她还没有老到不需时常抵抗男人袭击的年纪。阿雷克西和他当舞男的儿子都追求过她,但她觉得对付他们并不困难。耳朵上一掌剧痛的耳光,已经足以使这个好哭的醉鬼晓得,他不能做这种事了,她也适宜地混合使用嘲弄的及平白的口语,使这男孩子保持安静。人们时常想在街上猎获她,但是她常太倦也常太饿,不可能为他们的进攻所诱。她想到食物丰富的一餐比献出一颗爱心更能诱动她时,每每引起她一种冷酷的欢愉之情。她那属于女人的本能感觉到,音乐会中的男人并不十分像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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