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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虽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一生中有时候流露出一点对天主教的倾向,但在他身上还是保持着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于自责的苛刻的责任感。在最终的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须趁现在还有时间,依靠自己的力量,独自艰难困苦地去解开这个谜,心安理得地准备好,不然他就要在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他本来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体现自己的生命,更为坚强地重新恢复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只好把注意力从儿子身上移开,匆忙惶遽地另寻真理,真理一定还存在于另外什么地方……这是一八七四年的盛夏。像一团团棉花似的浮云从精致匀整的花园上面一块蔚蓝的晴空上飘过。胡桃树上小鸟嘁嘁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热烈地讨论什么问题。喷泉围在一圈高大的淡紫色的鸢尾花中潺潺飞溅。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气息令人感到遗憾地和被一阵阵暖风从近处一座糖厂刮来的蜜糖味揉杂起来。最近这一个时期,职员们都对议员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而感到惊奇。他走到花园里,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砾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烂泥捞出去,把一丛玫瑰花绑架起来。……他的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点,脸上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的表情;然而他的思想这时却正在遥远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

  有时候他坐在小凉台的高处,坐在完全掩在葡萄叶下面的凉亭里,茫然望着花园另一端房屋的红色后墙。周围的空气既温暖又带有一丝香味,四周的枝叶的静谧的口悉嗦声,仿佛在慰抚他、在催他入睡。由于孤单、沉寂、凝视着空虚而感到疲倦,他时不时地把眼睛闭上,但是为了警醒来,马上又睁得大大的。“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几乎说出声来,“我必须趁现在还不太迟把一切安排好……”

  有一天,正是在这里,在这座凉亭里,坐在黄藤的摇椅上,他花了四个小时,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这本书到他手里是一件偶然的事。一天吃过第二餐早饭后,嘴里衔着烟卷,他在吸烟室书橱的一只暗角里,在一排排装潢美丽的书籍后面发现了这本书。他想起来,这是他多年前在逛一家小书店时,用很少的钱买回来的。这本书很厚,纸张薄而发黄,印刷很坏,装帧也不讲究。这是一部出名的讲形而上学体系的书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带到花园里来,仔仔细细地一页又一页的读下去……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巨大的满足和感激在他的心中洋溢着。他看到一个具有超人智慧的头脑这样征服了生命,征服了这个强悍、残忍、嘲讽的生命,可以任意摆布它、处置它,不禁感到无比的满足……这是一个受苦受难者的满足。原本他困于生命的冷酷和残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宁地隐瞒着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从一个睿智的伟人手中得到了一张庄严的许可证,现在他忍受什么样的痛苦都是合理合法的了……这个世界本来是人们想象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这个伟大的权威家却以游戏的讥嘲证明它为最坏的世界。

  有些地方他并没有读懂;很多原则、假说他都不很了解,他的脑筋不习惯这样的文章,对于作者的某些思想条理,他也无法跟上。但是正是这种光亮与阴暗的对换,从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测而豁然开朗使他屏住呼吸。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连坐的椅子上的位置也没有更换。

  刚开始时他不是每一页都读,一个劲向后翻,急不可耐地寻求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读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节。后来他却遇到很长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眯缝着眼睛,表情异常严肃,严肃得几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动静他都感觉不到了。

  这一章的题目是:《论死兼论死与生命本质不灭之关系》。

  四点钟使女到花园里来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几行没有读完。他向使女示意知道了,但并未起身,而是坚持把这一章读完。合上书,向四周看了看……他觉得他的全身无限地扩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引人、富有希望的东西使他的意识变得昏沉沉的陶醉起来,他好像回味到初恋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他把书放在花园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他两手冰冷,抖动着。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他灼热的头上笼罩着一种使他惶恐不安的紧张感,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楼梯,坐到了餐厅桌旁时,还在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有谁对我说了什么,对我,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本城的议员,布登勃洛克粮栈的老板……?这是对我而发的吗?我能否承受得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对我这平凡的头脑太多了,太多了……”

  这种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状态伴随了他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他的双肩再也支持不住这颗沉重的头颅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个钟头,睡得非常沉,这样的觉他一生也没有睡过。以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仿佛一个心里怀着爱情的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

  只有他一个人睡在这间宽大的寝室里,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搬进去。窗户上的幔帐遮得非常严实,抬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在这一片沉寂的轻柔地复盖在他身上的郁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猛然间,他眼前的黑幕似乎撕裂了,好像暗夜的天鹅绒的厚幕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道无限深远、永恒的光辉的远景……“我要活下去!”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差不多是大声喊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胸头由于无声的呜咽而索索地颤动着。“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它’

  要活下去……如果说这个‘它’不是我,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谬误,它会被死亡击得粉碎。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提出,他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了。他更深一点地靠在枕头上,为刚才看到的这一点真理弄得眼花乱,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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