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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从来不是一个具有强烈自负倾向的人。然而当我在上流社会中,特别是当我成了作家时,这种人为的感情却在我心中膨胀起来了;我那时的自负也许没有别人那么强,然而已经相当可观了。我身受的惨痛教训不久就把它驱回原来的疆域;它也就开始对不公正的事进行反抗,但是最后只以对这样的事表示蔑视而告终;通过自省,通过把那些使自负心变得苛刻的对外联系一刀两断,通过不再跟别人进行比较,我的自负心也就以自己能洁身自好为满足;那时,自负之心就重新成为自爱之心,回到了人性的正常轨道之中,把我从舆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从此,我就重新取得了心灵的平和,甚至可说是至上的幸福。因为,不管我们处在怎样的处境中,我们之所以经常感到不幸,完全是自负之心在那里作祟。当自负之心不再流露而理性恢复发言权时,理性就会使我们不再为我们无力避免的一切不幸而感到痛苦。当不幸并不直接落到我们头上时,理性甚至还会把它消灭;因为那时我们可以确信,只要我们不去管它,它的最可怕的打击也是可以避免的。对于不去想不幸的人来说,不幸就算不了什么。对一个在所遭到的任何伤害中都只看到伤害本身而不去看别人的动机的人,对一个在自己心中自己的地位不受他人的毁誉影响的人,冒犯、报复、亏待、委屈和凌辱都算不了什么。不管人们对我有怎样的看法,他们改变不了我的存在;不管他们如何强大有力,不管他们施展什么阴谋诡计,也不管他们干些什么,我将不受他们的影响而保持我的本色。不错,他们对我的态度,对我当前的处境能产生影响。他们在他们与我之间设下的壁垒割断了我在有所需求的暮年的生活来源。但这个壁垒甚至也使金钱对我毫无用处,因为金钱并不能使我取得我所需要的服务;他们跟我既没有什么交往,也不互相帮助,连信也不通一封。我在他们之中是孑然一身,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我自己,而在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处境,这点来源是十分菲薄的。困难不小,然而自从我学会怎样忍受以后,困难也就对我无能为力。真正感觉有所需求的时间总是很少的。远虑和想象使我们感到困难重重,也正是当我们老去处在远虑和想象时,我们才感到不安,感到不幸。对我来说,尽管我知道明天还要受苦,但只要我今天不受苦,我也就能心平气和了。我并不为来日将受的痛苦而担忧,我只为现在受到的痛苦而不安,这就使痛苦大为减轻了。我现在孤独一人,卧病在床,我可能贫病冻馁而死,而谁也不会为我难过。然而如果我自己也不难过,如果不管我的命运如何,我也像别人一样对它丝毫也不感到不安,别人难过不难过又有什么关系?在我这样的年纪学会了对生和死、疾病和健康、贫与富、毁与誉都同样漠然置之,难道不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吗?所有别的老人都爱杞人忧天,我却无忧无虑;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对一切都无所谓,而这种无所谓并非是我智慧的产物,而是得之于我的敌人,这是对他们加之于我身的伤害的一种补偿。他们使我对困厄漠然置之,这比他们不对我进行攻击给我的好处还要多些。我要是不饱尝困厄,我就会老是怕它,而当我战胜它时,也就不再怕它了。

  正是这种心理状态,使我在一生的逆境中,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仿佛我过的是飞黄腾达的日子。除了一些短暂的时刻,我触景生情,回忆起我最痛苦的焦虑不安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是出乎天性,沉溺于那随时都在吸引我的感情中,我的心经我生而好之的感情的哺育,使我和促使这些感情产生并与我同享这些感情的想象中的人物一起享受它们,就如同这些人物当真存在一样。这些人物是我创造出来的,对我来说,他们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我既不担心他们会把我出卖,也不担心他们会把我抛弃。只要我的不幸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存在一天,而只要有了他们,我也就能把我的不幸忘个一干二净。

  天之生我是要我过幸福而甜蜜的生活,现在的一切都在把我引向这样的生活。我的生命的四分之三是这样度过:要不就是兴高采烈地把思想和感官寄托于富有教益,甚至是亲切可爱的事物之中;要不就是跟按我心意创造出来的幻想中的孩子们在一起,同他们的交往丰富了我的感情;要不就是和我自己在一起,自得其乐,充满了我认为理应得到的幸福之感。所有这些都是爱己之心的产物,自负之心是不起半点作用的。我有时还跟一些人在一起,而在这可悲的时刻里就不是这样,这时的我只是他们那奸诈友情、虚伪恭维、口蜜腹剑的玩物。在这种时刻,不管我采取的是什么措施,自负之心总是要起作用的。我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看到他们心底的仇恨和敌意,这种仇恨和敌意撕裂了我的心,而当我想到我竟被他们看成是这么个傻瓜时,悲痛之外又添上了一分幼稚的气恼——这是愚蠢的自负心的产物,我感到它的愚蠢,然而难以克服。我做了难以置信的努力,为炼就一种冷对这侮辱嘲讽的目光的本领。我成百次地走过公众散步的场所,人群稠密的地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残酷的斗争磨炼自己。然而我不仅没有达到目的,甚至毫无进展,我所做的努力不仅痛苦而且毫无成效,我和从前一样易于激动、伤心、愤怒。

  我这个人是受感官控制的,不管做什么,从来就拗不过感官印象的支配;只要一个对象作用于我的感官,我的感情就受它的影响;但是这影响跟产生它的感觉一样,都是稍纵即逝的。满怀仇恨的人一在场,我就深感不安;但只要他一走,印象也就立即消失;就在看不见他的那一瞬间,我也就不再去想他了。尽管我知道他不会把我放过,但我也不再去过问他了。凡是我目前感觉不到的痛苦我就怎么也不会为之不安;不在我眼前的迫害者我也就不在乎了。我这种立场给那些支配我命运的人带来的好处,我是觉察到的。让他们爱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我的命运吧。我宁可毫无反抗地听任他们折磨我,也不愿为避免他们的打击而不得不想起他们。

  我的感官对我的感情的这种支配是造成我一生中苦难的唯一原因。当我在看不见任何人的时候,我就不去想我的命运,就没有什么命运的感觉,也就不为所苦,我就幸福,就满意,既无任何分心,也无任何障碍。然而有些感官可以觉察出来的伤害我还是很难躲过的;在我最料想不到时,只要我见到一道阴森的目光或一个不祥的手势,听见一句恶毒的话,碰到一个心怀敌意的人,我就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赶紧把它忘了,赶紧逃走。使我产生这种印象的对象一消失,等我孤独一人时,我马上就又恢复平静。我这时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担心在路上再碰见使我痛心的东西。这是我唯一感到伤心的事,只要有这样的事,就能把我的幸福破坏。我现在住在巴黎城里,当我走出家门,我就渴望见到乡村和寂静,但我得走出很远才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而在路上会碰见万千使我揪心的东西,在找到我寻求的掩蔽所之前,半天工夫就在焦虑不安中过去了。要是能平安无事地走完这段路程,那就算是万幸。终于摆脱这些恶人的那个时刻是甜蜜的,等到我坐到树阴之下,绿阴之间,我就认为是到了人间的天堂,我心中尝到如此强烈的愉悦,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人。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在那短暂的得意的日子里,今天是如此甘美的单独漫步,那时却是那么乏味和无聊。那时,当我住在乡间友人家中时,我时常需要独自出去活动活动,呼吸点新鲜空气,我像一个小偷那样偷偷摸摸地逃出去,到公园或田野里去散散步。然而我根本得不到我今天在田野中饱尝的宁静,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沙龙里那些毫无意义的思想,所以一心怀念着以往在乡间的生活。那时我虽只身独处,然而自负心的迷雾和上流社会的喧嚣使得林间的清新景象在我眼中也变得暗淡无光,扰乱了隐遁生活的宁静。我逃到树林深处也是无济于事,讨厌的人群到处都紧随不舍,使我看不到完整的自然。只是在我对社交生活不再有任何热情以及摆脱了它那可悲的人群以后,我才重新发现大自然的全部魅力。

  当我确信已无法遏制这无意识的最初冲动时,我就不再费劲去加以遏制。在每次发作时,我就让我的热血去沸腾,让怒气和愤慨去控制我的全部感官;我就听其自然,反正这阵爆发是我无力制止或推迟的。我只在这阵爆发还没有产生任何后果前竭力阻止它继续发展下去。两眼炯炯、满脸发烧、四肢颤抖、心跳怦怦,这些都是生理现象,跟理性是毫不相干的。在最初这阵发作听其自然地过去以后,人们是可以清醒过来,恢复自制能力的,但我却长时期做过这种努力而一无成效,只是到最后才取得较好的效果;我不再使出全力来做徒然的反抗,而等待着我的理性奋起而取得胜利的那一时刻,因为理性只在我听得进它所说的话时才会和我对话。唉!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傻话!我的理性?我要是去把胜利的光荣归之于我的理性,那就是大错特错了,因为这里几乎没有理性的什么份:一切全都得自我那反复无常的气质,当风暴起时就激动异常,而风一住就立即归于平静;把我煽动起来的是我那易于激动的本性,使我平息下来的是我那懒散的本性。我听凭所有一时冲动的支配,任何冲击都会使我产生强烈而短促的反应;但冲击一旦消失,反应立即中止,传递到心中的一切都不会持续下去。命运的安排、人们的计谋,对这样一种气质的人是没有多大办法的。要使我永远陷于痛苦之中,那就得每时每刻都给我新的痛苦的感受,因为只要有一刻的间歇,不管它是怎样短暂,我也会回复我的本性。只要人们能影响我的感官,我就会是个合乎他们心意的人,而只要这影响稍有停歇,我马上就重新恢复大自然所要我做的那样一个人;不管他们怎样行事,这是我最经常的常态,也正是通过这种常态,不管命运如何,我尝到我认为是生来就该尝到的幸福。这种状态,我在另一篇遐想里已经描写过了。这种状态是如此合我心意,我别无所求,但愿它能继续下去,唯恐遭到扰乱。人们过去加之于我身的伤害,我现在丝毫也不为所动;对他们还可能加之于我身的伤害的担心是会使我心神不安的;但是,我确信他们已耍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使我永远感到不安,我对他们的阴谋策划嗤之以鼻,照样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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