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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也一样啊,琼。不要动。也会好过来的。”

  她移动她的头。

  “我刚想开始——改变生活的方式——”她咕哝着。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也许这是确实的。谁不想那样呢?

  她烦躁地摆动着她的头。声音也变得单调而费力了。“那是好的——你来了。什么——事情会发生——要是没有了你?”

  “是的——”

  同样的事情,他绝望地想。还不是同样的事情。任何江湖郎中都足够了。任何江湖郎中。这唯一需要用它们的一次,一切我知道的知识和学到的经验却都变得毫无用处了。任何庸医都会做这同样的事情。什么也不做。

  中午,她才有了意识了。他没有告诉她什么,可是她自己知道了。“我不愿意变成一个跛子,拉维克——我的腿怎样弄的啊?——一条腿都不能动——再也不能了——”

  “没有什么。当你起床的时候,你会照常地走动的。”

  “我起床——的时候。你为什么撒谎?你不——需要撒谎的——”

  “我没有跟你撒谎,琼。”

  “你是——你必须。——只是你不要让我躺在这儿——只觉得——疼。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太厉害的时候——你要给我——一点儿东西。我祖母——躺在床上五天——尖叫着。我不要那样,拉维克。”

  “你不会的。你不会怎么痛苦的。”

  “疼得太厉害的时候——你一定要给我——一点儿足够强烈的东西——足够让我永远不疼。你一定要那么做——即使我不想要——或者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现在说的话要实现的啊。以后——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不过不会有必要那样做的。”

  惊恐的神色消失了。立刻她又宁静地躺在那儿。“你能那么做,拉维克,”她絮语着。“没有了你——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活的了。”

  “胡说。当然你还是会活的。”

  “不会。从那个时候起——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再知道该往哪儿去——是你给我的——这一年。这是时间的礼物。”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对着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呆在一块儿呢?”

  “那是我的过失,琼。”

  “不。那是——我不知道——”

  窗外是金黄色的阳光。窗帘给拉着,可是阳光却从两侧透漏了进来。琼还在药性发作的半睡眠状态中。意识是早已没有了。这几点钟的时间,仿佛饿狼一样地吞噬着她。她的身体躺在毛毯底下,显得很平坦。抵抗力已经消退了。她浮沉于睡眠与苏醒的中间。有时候她完全昏迷了,有时候却又分明很清醒。疼痛剧烈了。她开始在呻吟。拉维克又给她注射了一针。“我的头,”她嗫嚅着。“更厉害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起话来。“那光——太强烈的光——在烧——”

  拉维克走到窗口。他找到了百叶窗,便把它拉下来。然后又把窗帘遮紧了。现在这房间里几乎是漆黑的一片。他走回来,坐在她的床沿上。

  琼翕动着嘴唇。“这么些时候——不会有用的了,拉维克——”

  “几分钟之内——”

  她静静地躺着。双手动也不动地摊放在毛毯上。“我一定要——告诉你——那么多的——”

  “以后吧,琼。”

  “不。现在——时间没有了。那么多的——要解释——”

  “我想,大多是我知道的,琼——”

  “你知道吗?”

  “我想是的——”

  波浪。拉维克看见一阵痉挛的波浪,冲过了她。两条腿,现在都麻痹了。手臂也一样。只有胸脯在起伏着。

  “你知道——我常常——只有——跟你——”

  “是的,琼——”

  “那一个只是——烦躁——”

  “是的,我知道——”

  她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费力地呼吸着。“奇怪——”然后又轻轻地说。“奇怪——一个人会死——当一个人爱——”

  拉维克弯下身子去看她。只是黑暗和她的脸。“我还不够好——配不上你,”她咕哝着。

  “你是我的生命——”

  “我能够——我要——我的手臂却不能再——拥抱你——”

  他看见她怎样挣扎着要举起她的手臂。“你就在我的怀抱里,”他说。“我也在你的怀抱里。”

  她停止喘息了一会儿。眼睛完全凹陷了进去。她睁开眼睛。瞳孔显得很大。拉维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Ti amo,”她说。

  她说着孩提时的语言。原来她已经疲惫得不能说其他的语言了。拉维克捏住她那双没有生气的手。他觉得肝肠寸断着。“你使我活着,琼。”他向着那张眼睛呆瞪瞪的脸说着话。“你使我活着。我本来只是一块顽石。是你使我活着的——”

  “Mi ami,tu?

  〔①意大利语:我爱你。〕
  〔②意大利语:你爱我吗?〕

  这是一个孩子要睡觉时的一句话。这是疲惫到极点的表示。

  “琼,”拉维克说。“爱不是一句话。光说是不够的。话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一条河里的一滴水,一棵树上的一片叶。爱的内容比这多得多——”

  “Sono stata – sempre conte…”拉维克捏着她的手,这双手却已经不觉得他在捏着了。“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他说着,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忽然说起德语来。“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不论我爱你,恨你,或者仿佛无所谓的时候——那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一直在我的心中——”

  直到现在为止,他们总是用别国的语言交谈。而现在,大家在无意中却第一次说着本国的语言,似乎消失了各人语言的隔阂,反而都比从前更了解了。

  “Baciami.”

  他吻着她那灼热而干燥的嘴唇。“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琼——一直——”

  “Son’stata perduta senza di te—”

  〔①意大利语:我曾——常常告诉你……〕
  〔②意大利语:吻我。〕
  〔③意大利语:我是什么都完了,没有了你——〕

  “没有了你,我更什么都完了。你是一切的光明,甜蜜和苦涩——你震撼了我,你给了我你自己和我自己。你使我活着。”

  琼静默了几分钟。拉维克观察着她。她的四肢死了,一切的器官都死了,只有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呼吸还活着,而他知道,现在她呼吸的辅助肌肉也在逐渐的麻痹,她已经不能再说话了,她早已在哮喘着,牙齿打着抖,脸在抽搐,她还想挣扎着说话,可是喉咙痉挛了,嘴唇哆嗦着,嘎嘎地响着,发出一种低沉的可怕的嘎嘎声,最后咆出了一声叫喊。“拉维克,”她讷讷地说着。“帮忙!——帮忙——现在!”

  他早已准备着注射针,便急忙拿了起来,往她皮肤下直插进去。她不能这样慢慢地咽气,苦痛地,一次又一次,拖延着时间,渐渐地减少着气息。她不能这样不省人事地受苦。只有苦痛横在她面前。也许还要拖延几小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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