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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那房东太太说。“有人发疯了。第七号房间。最好的办法,是把她赶出这屋子。我不愿意让疯子住在旅馆里。”

  “也许她还没有疯。也许只是一种神经错乱。”

  “也一样啊!疯子是应该送到疗养院去的。我已经告诉了他们。当然他们都不肯。真是多麻烦的事情!假如她还不安静下来,就必须赶出去。老是这样可不行。别的客人都要睡觉呢。”

  “前几天,李滋旅馆里有人发疯了,”拉维克说。“那是一个亲王。所有的美国客人,后来都愿意搬到他的房里去住。”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啊。那是从痴呆变成疯子的。文雅得很。不是因悲愁而发疯的哪。”

  拉维克望着她。“你真了解人生呢,太太。”

  “我不能不了解啊。我是一个好人。我把难民收容到旅馆里来。所有的难民。是的,我在他们身上赚了点钱。很少的。可是成天号哭的一个疯婆子,那也受不了哪。要是她还不安静下来,我就必须把她赶出去呢。”

  这个女人,便是儿子问她为什么他是一个犹太人的。她蜷缩在床角里,双手举到眼睛前面。房间里电灯通明。所有的电灯都开了,而且桌子上还多放了两副烛台。

  “蟑螂,”那个女人咕哝着。“蟑螂!肥胖发亮的蟑螂!那边,在角落里,它们坐在那边,几千个,无数个,快开灯,开灯,灯,否则它们要过来了,灯,灯,它们在来了,它们在来了——”

  她呼号着,挤到了角落里,两只手的姿势很不自然,双腿翘得很高,眼睛迟钝地睁大着。她的丈夫想捏住她的手。“可是没有什么啊,妈妈,角落里没有什么东西啊——”

  “灯,灯!它们在来了!蟑螂——”

  “我们是开着灯哪,妈妈。可是,灯是开着的哪,你只要看,连桌子上还有烛台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电筒,照着电灯通明的房间里的雪亮的角落。“角落里没有什么东西哪,瞧这儿,瞧我的电筒照射在那儿,那儿也没有什么啊,没有——”

  “蟑螂!蟑螂!它们在来了;一切都跟蟑螂一样地黑,从每个角落里爬出来,灯,灯,它们在墙壁上爬着了,它们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

  那女人大声地喘着气,她把手臂擎过她的头。

  “这种情形,有多少时候啦?”拉维克问那个男人道。

  “从天黑的时候起的。我不在家。有人叫我到海地领事馆再去试一次,我是带着孩子一起去的;又没有用,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儿床角里呼号了——”

  拉维克把注射用的针准备好。“她刚才睡着过吗?”

  那个男人无援地望着他。“我不知道。她总是很安静的。我们又没有钱进疗养院。我们也没有——我们的身份证也不行。只要她能够平静下来。可是,妈妈,大家在这儿啊,我在这儿,齐格斐在这儿,医生在这儿,这儿没有什么蟑螂哪——”

  “蟑螂,”那女人打断了他的话。“四面八方来的!它们在嗅着!它们怎么在嗅着啊!”

  拉维克给她注射了一针。“她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形吗?”

  “不。从来没有过。我真不懂。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

  拉维克擎起了他的手。“不要提醒她这个了。在几分钟之内,她会觉得疲倦而熟睡的。可能是,她做着什么梦——才给惊醒了。明天她也许会醒来,把一切都忘记啦。不要再提醒她这个。装作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

  “蟑螂,”那女人又昏昏沉沉地嗫嚅着。“又肥,又厚——”

  “你们需要所有这些个灯光吗?”

  “因为她嚷着要灯,我们才把所有的电灯都开了。”

  “把上面的电灯熄灭了,其余的电灯,还开着,直到她熟睡。她会睡熟的。这一觉的时间可长得很。待我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再来看看她。”

  “谢谢你,”那个人说。“你以为不会——”

  “不。这种情形,现在是常常发生的。以后几天里边,还得好好地小心一下。不要太表露出你的焦虑——”

  说得多容易!当他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便这样想。他开亮了电灯。好几本书散放在床边。赛尼加,叔本华,柏拉图,里尔克,老子,李白,帕斯卡,赫拉克列特,一部《圣经》,还有别的书——最艰深的,以及最轻松的,好多是便于旅途携带的平装本。他选了几种颇想随身携带的书。然后又看了看其他的东西。也没有多少需要扔掉的了。他总是生活得很简单,随时都可以跑路。他的破旧的毛毯,他的晨衣——它们全像朋友一样地可以帮他的忙。还有他从前带进德国集中营里去过的,放在空盒子里的毒药——知道自己备着这个法宝,知道自己随时可以拿来用,便更容易熬受残暴的酷刑——他把小盒子塞进衣袋。还是带着它的好。它会再给人以保证的。谁也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也许再给秘密警察抓去了。半瓶苹果白兰地仍然安放在桌上。他喝了一杯。法国,他想。五年不安定的生活。坐了三个月的牢,为了非法居住,放逐了四次,又回来了。五年的生活。也是好的。

  【第三十三章】

  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地拿起了听筒。“拉维克——”有人在说话。

  “是的——”那是琼。

  “来,”她说。她声音很迂缓,很柔软。“立刻就来,拉维克——”

  “不——”

  “你一定——”

  “不。让我安静一下吧。我并不孤寂。我不来。”

  “帮助我——”

  “我不能帮助你——”

  “发生了事情——”她的声音打断了。“你一定——立刻——”

  “琼,”拉维克不耐烦地说道。“现在已经没有耍这套把戏的余地了。你从前这么做过,我可上过了你的当。现在我早已明白了。让我一个人在这儿。你还是跟别人去耍吧。”

  他不等那边回答,便把电话挂上了,又想好好地睡觉。可是他睡不着。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他没有去拿听筒。让铃声响着,响着,响彻了灰色的沉寂的黑夜。他拿了一个枕头,放在电话机上。含糊的声音,继续地在响,半晌才停止了。

  拉维克等着。还是很沉寂。他坐了起来,拿了一支纸烟。味道可并不好。便把它熄掉了。喝剩的那瓶苹果白兰地安放在桌上,他便喝了一口,又推开了。咖啡,他想。滚热的咖啡。白脱和新鲜小面包。他知道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店。

  他看了看表。只睡了两个钟点,可是他不再觉得疲倦啦。现在也不想再睡第二觉,弄得睡眼惺忪地醒来,便走进浴室,旋开了淋浴的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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