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雷马克 > 凯旋门 | 上页 下页
八六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你相信吗?否则的话,我会留你在这儿,不管你现在跟谁在同居。”他说。

  她慢慢地微笑了起来。这不是真正的微笑——这是内心的光芒,仿佛有人在她心里边点了一盏灯,这光芒渐渐地升上她眼睛了。“谢谢你,拉维克,”她说。隔了半晌,又很小心地瞟着他,“你不会离开我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你肯等我吗?你不会离开我吧?”

  “我想不会有多大危险的。以我跟你在一起的经验判断起来。”

  “谢谢你。”她改变了。她安慰着自己,可多么的快啊,他想。然而,又为什么她不能够这样呢?她觉得即使不呆在这儿,也已经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了。她便吻着他。“我知道你会这样的,拉维克。你不能不这样。现在我要走了。不必送我回家。现在,我可以独个儿回去了。”

  她站在门边。“不必再到这儿来,”他说。“也不必想起任何的事情。你不会死的。”

  “不。晚安,拉维克。”

  “晚安,琼。”

  他走到墙边,开亮了电灯。你不能不这样——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她们是泥巴和黄金制成的,他想。是欺骗和迷恋所制成。是虚伪和恬不知耻的真情所制成。他在窗边坐了下来。底下仍然传来那种低沉单调的哭声。一个欺骗过丈夫的女人,看着丈夫死了,便在那样地悲恸。可是,也许只因为宗教的约束而已。拉维克觉得很奇怪,他现在倒并不觉得更加不幸。

  【第二十三章】

  “是的,我回来了,拉维克,”凯特·赫格斯特龙说。

  她坐在兰开斯特旅馆的房间里。现在显得更纤弱了。皮肤底下的肌肉,仿佛沉陷了下去,好像用一个精细的针啊什么的从里边挖了个窟窿。她的仪容,更显得瘦削,而皮肤也好像很容易被撕裂的丝绸了。

  “我以为你还在佛罗伦萨——或者在戛纳——或者在美国。”拉维克说。

  “我一直在佛罗伦萨。在菲耶索莱。待到我不能再忍受为止。你还记得我怎样拼命劝你跟我一起去吗?书啊,火炉啊,夜晚啊,安静啊!书是有的——火炉也有——可是安静就没了。拉维克,便是阿西西的弗朗西斯镇也变得热闹了。热闹而不宁静,跟那边其他的地方一样。以前跟鸟儿谈情说爱的地方,现在尽是些穿着制服的人,这儿那儿的在开拔,到处在宣传,到处在鼓吹,怀着毫没来由的仇恨。”

  “可是,情况向来都是这样的,凯特。”

  “以前可不是这样。几年以前,我们的管家还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他穿着曼彻斯特裤和树皮鞋。现在啊,他已穿着高统皮靴,黑衬衫,佩着短剑,俨然是一个英雄了,他居然还发表演说,他说地中海必须属于意大利,英国必须毁灭,尼斯、科西嘉和萨伏伊,必须归还意大利。拉维克,这个多少年来没有打过一次胜仗的温厚的国家,自从人家让它在阿比西尼亚和西班牙打了胜仗之后,简直发了疯啦。我有几个朋友,三年前还是很有理智的,现在竟也认真地相信他们在三个月里会战胜英国了。全国沸腾了起来。那是个什么情况啊?我在维也纳逃出了褐衫党的暴政,现在又为了黑衫党的疯狂,逃出了意大利;据说还有什么地方有绿衫党呢,在美国当然也有银衫党——难道全世界就在这种衣衫的狂热中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那也马上就会改变的。一律会变成红色。”

  “红色?”

  “是的。像血一样的红色。”

  凯特·赫格斯特龙俯视着楼下的院子。下午的阳光,穿过栗树的叶丛,漏出了温柔和绿色。“一个人真不能相信。”她说。“二十年里发生了两次战争——真是太多了。第一次大战,我们还喘息未定呢。”

  “只有战胜者才这样。不是溃败者。胜利会叫人疏忽大意的。”

  “哦,也许是这样。”她望着他。“这样说起来,就没有多少太平日子了,是不是?”

  “现在啊,的确没有多少日子了,我真担忧呢。”

  “你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吗?”

  “为什么没有?”拉维克抬起头来。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你看见费奥拉没有?”他问。

  “看见的。看见过一两次。像他这样没有传染到黑死病的,就没有几个人。”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只是等待着。

  凯特·赫格斯特龙从桌子上拿过了一串珍珠,让它们滑到手心里。在她修长纤细的手指中间,它们仿佛是名贵的念珠。“我简直有点儿流浪犹太人的感觉,”她说。“原想找点儿宁静。可是我大概错认了时机。现在是,到处都找不到宁静了。只有这儿——倒还留剩着一点。”

  拉维克望着那珍珠。形状丑陋的灰色软体动物的壳里,给一颗沙粒什么的刺插了进去,日积月累便形成了珍珠。这些微光闪烁的美丽装饰品,原来是由偶然的刺激而产生的。一个人应该记住这一点,他想。“可是你要到美国去吗。凯特,要是能够离开欧洲,谁都应该这么办的。别的事情,都嫌太迟了。”

  “你要把我打发开吗?”

  “那倒不是。可是,上次不是说过,你预备解决了你的事情,回到美国去吗?”

  “是的。可现在我不想去了。现在还不想。我要在这儿,再呆些时候。”

  “在巴黎过夏天,很热又不很舒服呢。”

  她把珍珠放在了一边。“如果这是最后一个夏天,也就不觉得什么了,拉维克。”

  “最后一个夏天?”

  “是的。我回美国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拉维克不作声。她到底知道多少呢?他怀疑着。费奥拉跟她怎么说的啊?

  “沙赫拉扎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这样问。

  “我也好久不去了。莫罗佐夫说,那边每夜都是客满的。跟别的夜总会一样。”

  “在夏天吗?”

  “是的,本来,大多数的夜总会都要歇夏的。你觉得奇怪吗?”

  “不。在末日以前,大家都把能够抓住的东西,抓住了不放。”

  “不错,”拉维克说。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