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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房间里的陈设,有种半现代化的味儿。一张相当大的长沙发,罩着一条颜色太蓝的套子;几把椅子,看上去比坐上去仿佛舒服得多;过分低矮的桌子;一盆橡胶树,一架美国出品的唱机,角落里还有一只琼的手提包。这儿虽然没有什么足以搅乱心绪的东西,可是拉维克却并没有看到更多值得欣赏的地方。要就是挺好的,或者就是挺坏的——半好不坏的东西,在他都觉得是无所谓的。只是橡胶树,他可看不顺眼。

  他发现琼在注视着他。她不知道他到底会觉得怎么样,可是她本来有足够的把握,来试试能否得到他的赞赏。

  “好极了,”他说,“又宽敞,又好。”

  他掀开了唱机的盖。那是一架旅行箱似的东西,有着自动调换唱片的设备。一大叠唱片堆在旁边的桌子上。琼拣出了几张,放了上去。“你知道怎么开的吗?”

  他知道的,可是他说:“不知道。”

  她旋开电钮。“妙极了,会连唱几个钟头呢。不用起来换唱片,也不用起来拿掉。只要躺在那儿听,看看外面天色越来越暗,于是就入梦啦。”

  这架唱机倒是挺好的。拉维克知道这种牌子,也知道它大约值二千法郎。于是,这房间里回荡着轻柔的音乐,唱着巴黎最流行的歌曲:“Jàttendrai——”

  〔①法语:我要等着。〕

  琼向前靠着在倾听。“你喜欢这支歌吗?”她这样问。

  拉维克点点头。他并不在望那架唱机。却在望着琼。望着她的脸,看她的神色,仿佛沉醉在音乐声中了。跟她在一起,多么安闲啊,为了这点他所没有的安闲,他又曾经多么爱她!完了,他想,没有一点儿痛苦,只有一份感情,仿佛一个离别了意大利,回到朦胧的北方去的人。

  她站起来,微笑着。“来——你还没有看见过那间卧室呢。”

  “一定要我去看吗?”

  她探索似的看了他一会儿。“你不要去看吗?为什么不呢?”

  “是的,为什么不呢?”他说。“当然去啰。”

  她抚摩着他的脸,吻着他,他知道那是为什么。“来吧,”她说着,就挽住了他的胳膊。

  卧室里的陈设,完全是法国的风味。一张仿古的大床,路易十六世式;一张同样形式的腰圆形梳妆台;一面仿古的奇形怪状的镜子;一条新式的奥蒲松地毯;凳子,椅子,一切都像次等电影里的道具。其中还有一只佛罗伦萨的十六世纪的古箱柜,细工描绘的精品,显得一点儿不调和,仿佛一个杂在许多暴发户中间的公主。它被主人家满不在乎似地推在一个角落里。而在箱柜的珍贵的盖上,却放着一顶簪着堇菜的帽子,和一双银色的鞋子。

  床铺翻开着,并没有整好。拉维克看得出琼躺睡的位置。有几瓶香水,放在梳妆台上。一个壁橱开启着。里面挂着一些衣服。比从前多了。琼没有松开拉维克的胳膊。她还是偎倚着他。“你喜欢吗?”

  “好得很。跟你很配的。”

  她点点头。他可以触摸到她的手臂,她的胸脯,不期然地贴紧了她。她也任其所以,由他摆布。她的肩膀,碰着他的。她的脸现在倒宁静了;先前流露着的那份轻度兴奋的神色,现在一点也没有了。只是很坚定,很明澈,拉维克以为还不止是一种隐藏着的满足,而是一种难以辨认的、胜利的、遥远的阴影。

  奇怪,卑贱粗鄙,对于她们倒是挺适合,他想。她简直想把我当作次等的舞男,她居然恬不知耻地把她情人为她布置的地方,带给我看——而同时,她还活现出一副萨摩索列斯胜利女神的姿态。

  “真是可怜见的,你连这点儿东西,也不能够有呢,”她说。“一家公寓。一个人的感觉就不同了。跟住在那些可怕的旅馆里的情形,又不同啦。”

  “你说得对。即便是参观一下,也觉得很好。我现在要走了,琼——”

  “要走了吗?看好了吗?可是你刚到啊!”

  他捏住她的手。“我要走了,琼。永别了。你跟别人同居了。我不愿意把我爱着的女人,分给人家。”

  她把那双跟他捏着的手,摔开了。“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谁这样告诉你的?怎么回事——”她凝视着他。“当然啰,我猜一定是莫罗佐夫,那个——”

  “不是莫罗佐夫。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什么。那是事实告诉我的。”

  她的脸,立刻暴怒得灰白了。她原是坚定的,可现在却发作啦。“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我租下了一家公寓房子,而且不在沙赫拉扎德工作了!当然有人在照顾着我啦。当然的!决没有其他的原因的!”

  “我并没有说,有人在照顾着你。”

  “还不是一样!我明白!你先把我介绍到那个可怜的夜总会去,然后你抛下我一个人,后来有人跟我谈话,对我关心,于是立刻就说是,有人在照顾着我了!那种看门人啊,就只会有这种肮脏的幻想。一个人不论男女,都应该工作,应该自立,这念头固然打不进那个只会拿小账的人的心里!然而你,远胜人家的你,居然会相信!你自己也应该觉得羞耻吧!”

  拉维克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用胳膊搂住了琼,把她举过踏脚板,掷到了床上。“好好地呆着,”他说,“现在可不许你胡诌!”

  她吓得愣住了。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你也要来打我吗?”她这样地问。

  “不。我就不要你这样唠叨。”

  “这样吓不了我的,”她用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说,“这样吓不了我的!”

  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脸色惨淡,嘴唇发白,眼睛仿佛玻璃,闪着死沉沉的光芒。胸脯袒露了一半,一只赤裸着的小腿挂在床沿上。“我打电话给你,”她说,“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期待着跟你在一块儿——而现在,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鄙夷地重复着。“我觉得你,真是变样了!”

  拉维克站在卧室的门口。他看着这个陈设了仿古家具的房间,他看着琼横躺在床上,他觉得一切都是很调和的。他讨厌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应该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把事情了结。可是她也许会赶到他那儿,事情还不是一样。

  “你,”她说道。“想不到你这样对待我。我觉得你,完全不同啦。”

  他没有回答。一切都庸俗得叫他受不了。突然他又觉得不明白,为什么整整三天里他会觉得,她不来他就一直睡不着觉。为什么这些事情,竟这样影响着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燃上了。他觉得口渴。他听到唱机还在放着歌曲,在重放那一张——Jàttendrai,他便走到隔壁房里把唱机关掉了。

  当他回来的时候,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着。看来她是没有动过的。可是她的晨衣,却比刚才敞得更开了。“琼,”他说,“这些事情,我们还是少讲为妙——”

  “不是我开的头啊。”

  他真想将一瓶香水朝她头上扔过去。“我知道,”他说。“是我开始的,现在我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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