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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我的房门,差不多常常是开着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她然后说。“我只要——我以为你还在什么地方喝酒。”

  “我原以为自己会这样,可是后来却下了棋。”

  “什么?”

  “下棋,跟莫罗佐夫。在楼底的洞窟里,那地方好像是个干涸的水族馆。”

  “下棋!”她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下棋!可是那是——!有人能够下棋,当——”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咧。我下棋了,甚至还下得不错。”

  “你是一个冷酷的、最没有心肝的——”

  “琼,”拉维克说。“不要吵闹了。我并不怕吵,可是不要在今天!”

  “我不是来吵闹的,我很不愉快呢。”

  “好的,那我们就不要再谈这些事情了。一个人在稍不愉快的时候,吵闹原也是要得的。我知道曾经有人关在房子里研究自己的棋谱,从他太太死的时候起,直到他太太下葬的时候。人家都说他没有感情,可是我倒认为他爱太太,他只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一天到晚在推敲棋局,他才能够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琼已经站到了房间的中心。“这便是下棋的理由吗?”

  “不。我告诉你那是另外一个人。你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是的,你已经睡着!你还能够睡着!”

  拉维克从床上撑了起来。“我还知道一个人,琼,他死了太太。他在床上没头没脑地睡了两天。他老岳母看见他这样子,便大发脾气。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虽然做那么不适当的事情,可是他心里还是很悲痛的。说也奇怪,天下的礼仪,就是为了不愉快而创设的!假如你发现我酩酊大醉,那么一切都觉得顺理成章。我在下棋,我在睡觉,不能说明我冷酷,证明我没有感情。简单得很,是不是啊?”

  一阵碰击声和破碎声,原来琼抢了一个花瓶摔在地板上。“好的,”拉维克说,“我原来不喜欢那个东西,可是要小心,别让碎玻璃戳伤了你的脚。”

  她把碎片踢在一起。“拉维克,”她说。“为什么你这么做?”

  “是的,”他答道。“为什么吗?给我自己一点勇气。琼。你知道吗?”

  她立刻将脸朝着他。“好像是那样。可是你的事,别人就不会懂。”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碎片,走过去坐在他的床沿上。这时候,在拂晓的晨曦中,他可以看清她的脸了。他很惊奇。她竟一点也没有疲倦的神色,反而很年轻,很明净,皮肤紧绷绷的。她穿着一件他没有看见过的浅色外衣,跟她在金钟咖啡馆里穿的那一套又不同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的了,拉维克,”她说。

  “时间是长了点。可是我没法早来啊。”

  “你为什么不给我信呢?”

  “有什么用啊!”

  她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总要好一点儿。”

  “要是我真不回来,那才好呢。可是我没有别的国家或者别的城市可以去了。瑞士太小,其他地方到处是法西斯党徒。”

  “可是这儿——警察不是要——”

  “警察还是像从前那样不容易抓到我的。那一次的被捕,真是难得的不幸。我们不必再想起它了。”

  拉维克伸手去拿烟。那是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这张舒适的桌子,大小适中,上面堆放着书籍、纸烟和几件零星什物。拉维克就最恨那些个照例放在床边的床头桌,放着零星东西,装着人造大理石桌面。

  “也给我一支,”琼说。

  “你想喝点什么东西吗?”他说。

  “好的。你躺着。我来拿。”

  她找到了酒瓶,斟满了两杯。递给他一杯,一杯自己拿着,喝干了。当她喝酒的时候,外衣便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此刻在逐渐开朗的晨曦中,拉维克这才看清她穿的衣服。原来是他在安底卑斯送给她作为礼物的那一套。为什么她穿着这一套衣服呢?这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的一套衣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像这一类的事情。也从来不愿意想到这一类的事情。

  “刚才我看见你的时候,拉维克——突然啊——”她说,“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点也没有办法。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我不再会看见你。我没有想到立刻就来。起初我还等你回金钟咖啡馆。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呢?”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呢?”

  “我可以跟你一块儿走啊!”

  拉维克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他现在不愿意仔细去想。突然他不愿仔细去想一切的事情。他并不以为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他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到底需要些什么——然而忽然间,仿佛很古怪,很深沉,很放心,觉得她在这儿就什么都满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难道已经进展到这般地步了吗?难道已经控制不住了吗?难道已经达到黑暗开始,血已沸腾,幻想已受抑制,威胁已经临头的地步了吗?

  “我想你要离开我了,”琼说。“你的确那么想。你老实告诉我!”

  拉维克不作声。

  她望着他。“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坚信似地重复着。

  “再给我一杯苹果白兰地。”

  “这是苹果白兰地吗?”

  “是的。你没有注意吗?”

  “没有。”她斟了出来。拿着酒瓶的时候,她把胳膊搁在他胸脯上。他觉得她的抚摸,直透过他的肋骨,她拿起酒杯,喝干了。“是的,这是苹果白兰地。”于是她又望着他。“我幸而自己来了。我知道的,我幸而自己来了!”

  外面,天色更亮了。百叶窗发着细碎的声音。原来早晨在刮风。“你以为我来得好吗?”她这样问。

  “我不知道,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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