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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这大概是不会延续得长久的。这另一个生命已有过太多的新的开端,似乎已经有可能维持现状。天真烂漫的,无忧无虑的,仿佛一棵向着阳光的花木,它会倾向着那种引诱,憧憬着那种斑驳灿烂的生活。它需要未来——目前,他能够奉献给它的是支离破碎的现在。此刻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是也并不一定需要发生什么事情。一切往往都是早就注定的。只不过人们并不注意这一点,却把壮观的结局,看成是决定的本身,而实际上,在几个月以前,早已经悄然地决定了。

  拉维克喝干了酒,这杯淡味的酒,味道仿佛跟以前的不同。他又斟满了一杯,喝干了。这酒又一次有一种淡淡的古怪的味道。

  于是他站起身来,驾着汽车驰往戛纳,驰往卡西诺。

  * * *

  他舒坦地赌着,赌注下得很小。他心里边还是觉得很冷,可是他知道不管坚持多久,他还是会赢的。他押着十二点,双二十七和二十七点。一个小时以后,他果然赢了三千法郎。便在双二十七上加了一倍的赌注,另外又押着四点。

  琼进来的时候,他立刻就注意到了。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足见在他离开旅馆后,她马上就回去的。同来的两个人,便是刚才汽艇上招呼她下去的。他知道一个是比利时人,叫勒·克娄,一个是美国人,叫纽金特,琼看上去很美丽。她穿着一件上面有灰色大花的白晚服。那是他在出发之前为她购置的。当时她瞧见了这件衣服,便惊叹一声,冲了过去。“你对于这些晚服,怎么会这样内行啊?”她那时候问。“比我的一套,要好得多呢!”又看了一下。“也比我的贵多了。”鸟儿,他想,还在我的树枝上,却已经准备飞走了。

  那个赌台收账员把一些筹码推到他面前。双二十七点果然又赢了。他把赢来的筹码拿了进来,将原来的赌注还留着。琼走到纸牌桌上去了。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他。有几个不赌钱的人,都在盯着她看。她的步态,总仿佛兜着微风,毫无阻挡似的。这时她转过头去,跟纽金特说了几句什么话——拉维克便突然感觉到一种冲动,想把筹码推掉,想让自己离开这个绿色的赌台,站起身来,带着琼,赶快就走,走过这里的人群,走过这里的门户,走开,走到一个岛屿上。也许就是昂蒂布港外天边的那个岛屿上,离开这儿的一切,让她与外界隔绝,把她留住。

  他又下了赌注。七点又开出来了。岛屿并非与世隔绝。心里的烦躁,也不能够镇住;一个人拥在怀里的东西,最容易失掉了——而抛弃的东西,反而不会失掉。滚动着的赌球慢慢停住了。开出的是十二点。他接着下赌注。

  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正好对看着琼的眼睛。她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瞧着他。他跟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她凝神地望着他。他指着那个赌盘,耸了耸肩,开出来的是十九点。

  他把赌注押好,又抬起头来。琼已经不在那边了。他克制着自己,继续坐在那儿。从放在旁边的纸包里拿了一支烟。一个服务员便给他点上了火,那是一个秃顶的胖子,穿着制服的。“风色改变了。”他说。

  “是的,”拉维克说着,却并不认识那个人。

  “上次是一九二九年吧。”

  “是的。”

  拉维克那时候再也不记得,他在一九二九年是否到过戛纳,也许那个人刚才是随便说说的。他只见在他毫不经意中,开出了四点,于是他挣扎着想集中他的心神。可是突然他又觉得为了多赢几个法郎,以便在这儿多呆几天,便在这里赌着赌着,真是太傻了。到底为了什么呢?他到这儿来,到底为了什么呢?这是个很严重的弱点,没有别的。这种弱点,慢慢地慢慢地在腐蚀着一个人,直到他自己企图奋发的时候,才会发觉,才会克服。莫罗佐夫实在是对的,抛弃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跟她同享一种生活,而这种生活他只能跟她同享很短的几天,她当然想重享这种生活的——于是她必须另外找寻一个能够永享这种生活的对象了。我想告诉她,我们不能不破裂了,他想。我想必须在时间还不太晚的时候,跟她在巴黎分手。

  他原想再到别的赌台上去玩。可是突然又觉得无此意兴。一个人做过了大事,小的就不愿意再干了。他望了望四周。琼还是没有踪影。走进酒吧间,喝了点白兰地,然后到停车场去找他的汽车,想出去兜那么一小时的风。

  正在发动汽车引擎时,他看见了琼。他便跳下汽车。她也急急地迎着走来,“没有带我,你就想回去了吗?”她问。

  “我要在山地上兜这么一小时的风,然后再回来。”

  “你在撒谎!你不想再回来了!你想把我扔在这儿,跟这些个傻瓜在一起。”

  “琼,”拉维克说道。“你也许就要说,你跟这些傻瓜在一起,也是我的错了。”

  “正是你的错嘛!我跟他们上船去,就因为我在发脾气!我乘船回来,你为什么不在旅馆里等啊?”

  “你跟这些傻瓜,已经约好一起吃饭了。”

  她怔了一会儿。“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我才那么做的。”

  “好的,琼,”拉维克说。“那么我们就不说这个吧。你玩得高兴吗?”

  “不高兴。”

  她站在他面前喘着气,又忿恨,又烦躁,在柔和之夜的蓝色幽暗中,月光漾着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嵌在那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是暗红色的,甚至近乎黑色。这是一九三九年二月,在巴黎将会有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伴随着所有那些小小的欺骗、屈辱和口角,慢吞吞地开始发生,他要在这些事情发生以前,就跟她分离,然而他们此刻仍然在这儿,而时间却已经没有几天了。

  “你想把汽车开到哪儿去?”她问。

  “没有一定的目标。只是开出去兜风。”

  “那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可是你的那些个傻瓜会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想法,我早已跟他们告别了。我告诉他们,你在等我。”

  “不坏,”拉维克说。“你倒是一个细心的孩子。待我把车顶装上。”

  “不要装上!我的衣服穿得够暖了。让我们慢慢地开。打每一家咖啡馆的门口经过,那里边的客人,除了快快乐乐地坐着,没有什么争论之外,别的什么事也不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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