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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这些噩梦,充满着集中营的恐怖,充满着殉难友人的呆木的脸形,充满着后死者无泪的僵化了的苦痛,充满着伤心的诀别和更甚于其他痛苦的寂寞——白天他竖立起一个屏障,比一个人眼睛更高的壁垒——那是在悠长的苦难岁月中,慢慢地建造起来的,欲望为玩世不恭所抑压、记忆为铁石心肠所埋葬所践踏,一切都给毁灭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感情也被胶粘了起来。虽然如此,可是有时候,往事的模糊面貌,还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浮现,甜蜜的,鬼似的,呼召着,于是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让什么都沉溺。那是在白天——一到了夜晚,他又只能听任它摆布了,纪律的制动机渐被松弛,车辆开始滑动,在意识的天际背后,一幕幕往事又升将起来,从坟墓中裂出,于是凝冻的痉挛松开了,幽灵出现了,血液沸腾了,创伤复发了,而那黑色的暴风雨,也扫过了一切的城镇和障碍物。忘记吧——当意志力的明灯还烛照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原是很容易的——可是当那明灯的光芒消退,蠕虫的闹声响了起来,而一个毁损了的世界,又像沉沦的维尼泰似的从洪水中浮现起来,复活起来的时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人可以喝醉了酒,迟钝而阴郁地,一夜又一夜,去克服这些东西——一个人可以把黑夜变成白昼,把白昼变成了黑夜——白昼和黑夜,人的梦境是不同的。白昼的梦境不会那么的孤寂,而夜晚什么事情都被割离了。

  他有没有那么做过呢?他不是常常在第一缕灰白的晨曦爬上街头的时候,才回到旅馆里去吗?他不是常常在国际旅馆的那个“墓窟”中,跟任何愿意跟他喝酒的人一块儿等待着,直到莫罗佐夫从沙赫拉扎德来了,才在人造棕榈叶下,继续对饮,而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却只有一架时钟在指示着外面天亮到什么程度了吗?在一艘潜水艇里喝酒,正是那么个模样儿。摇摇头说是应该理智点儿,那原是很容易的。可是鬼知道,真要做到可没有那么容易!生命毕竟是生命,它毫无用处而又有一切用处;一个人不妨把生命都抛撇了,那原是很容易的。可是一个人便能把深仇大恨也抛撇了不成?一个人由此能把那一刻不停地被嘲弄、被唾弃、被取笑的东西,概括地说起来是一种对于人性与人道的信仰,也都抛撇了不成?一个空虚的人生——不像一个空虚的药包那样,可以轻易把它抛撇的。等待时机到来或者觉得需要的时候,它还是能够作战的。不是为了个人,甚至不是为了复仇,虽然这血的仇恨是如何地深。也不是为了利己主义,不是为了利他的理由,虽然这有助于推动轮子把这个世界推出血污与瓦砾——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战斗,仅仅为了战斗,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等待着一个作战的机会。然而这个等待是有腐蚀性的,也许终于会失望,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也许机会来了,一个人已经被压榨过分,被消蚀过分,等待得已经没有气力,浑身的细胞已经没有劲儿,无法再跟别人一起行进了!一个人把活跃在神经上的一切都践踏埋没了,用讥嘲,用讽刺,甚至用无情冷酷来灭绝那一切,使他逃进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吗?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当一个人睡着后,在梦境里,还是会再一次被残酷的刑罚折磨得昏厥过去。

  圆月爬上了窗口。这时候已经不像是基督的灵光——仿佛一个胖胖的窥淫癖者在窥探着姑娘的闺房。拉维克现在已经清醒了。这是一个比较无害的噩梦。他还做过别的可怕的梦呢。然而也已经好久不做什么梦了。他思忖着——自从不再单身独睡以来,他就没有做过梦。

  他在床边摸索着。酒瓶已经不在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放在那儿了。它被移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上。他犹豫了一下。现在不需要喝酒。他是知道的。可是也不需要戒酒。他站起来,光着脚走到桌子边。他找了个酒杯,拔开瓶塞,斟了就喝。那是喝剩下来的陈苹果酒。他把酒杯举到窗前。月光把它照成了一颗猫儿眼石。白兰地是不宜放在亮光底下的,他想。不宜放在太阳底下,也不宜放在月亮底下。受伤的士兵,假如在圆月底下露宿一晚,要比其他的晚上都容易伤身体。他摇了摇头,把酒喝干了。于是又斟满了一杯。他抬起头来,发现琼已经睁开眼睛,对他瞧着。他站住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醒了,确实已经看见了他。

  “拉维克,”她说。

  “哦——”

  她颤抖了一下,仿佛刚醒来似的。“拉维克,”她又变了个声调说。“拉维克——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在喝酒。”

  “可是为什么——”她坐了起来。“是怎么回事?”她睡眼惺忪地说。“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

  她把头发掠到了后边。“天哪,”她说,“真要吓坏我呢!”

  “我倒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还不会醒来的。”

  “突然你站在那儿——在角落里——完全变了。”

  “我很抱歉,琼。我以为你不会醒来的。”

  “我好像觉得你已经走了。冷得很。好像一阵风。猛然一惊。可是突然你又站在那儿。到底有什么事啊?”

  “不,没有什么。一点儿事也没有。琼。我只是醒了过来,想喝点儿酒。”

  “让我也来啜一口。”

  拉维克斟满了酒杯,走到床前去。“这一会儿,你真像个小孩子,”他说。

  她用双手接过了酒杯,喝着。她喝得很慢,从酒杯的边缘上瞟着他。“是什么把你弄醒来的?”她问。

  “我不知道。我想是月亮。”

  “我恨月亮。”

  “你在昂蒂布就不会恨月亮了。”

  她放下了酒杯。“我们真要去那边吗?”

  “是的,我们要去。”

  “离开这儿的雨雾吗?”

  “是的——离开这儿该死的雨雾!”

  “再给我一杯酒。”

  “你不想睡了吗?”

  “不睡了。睡觉太可惜了。一个人为了睡觉,浪费了太多的生命。请你给我一杯酒。这是好的那一种吗?我们要不要带着一起走?”

  “一个人不应该带着任何东西一起走的。”

  她注视着他。“永远不应该吗?”

  “永远。”

  拉维克走到窗前,拉上窗帘。这些窗帘,只遮住了一半。月光好像照进天窗那样的从窗帘没遮住的地方射进来,把房间分隔成朦胧幽暗的两半。“你为什么不到床上来啊?”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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