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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季诺扭动着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似的。“有时候他们会一次付款。不是年金而是一次解决。那我们可以将本求利,做点儿买卖了,母亲和我。”

  “现在快休息吧,”拉维克说。“过后你还会有时间来计划的。”

  那孩子摇摇他的头。“别这样,”拉维克又说。“警察来的时候你一定要精神饱满。”

  “是的,你说得对。那我怎么办呢?”

  “睡。”

  “可要是他们来呢——”

  “他们会叫醒你。”

  “红灯。我确实记得开的是红灯。”

  “当然啰。现在你先试着睡熟吧。假如你需要什么东西,这儿有电铃。”

  “医生——”

  “哦?”拉维克转过身来。

  “假如一切都顺利啊——”季诺睡在枕头上,扭曲而早熟的脸上,仿佛掠过一丝儿微笑。“一个人有时候也许会很幸运的,是不是啊?”

  傍晚的天气,很湿润,很温暖。碎碎的云块浮荡在城市的低空。福奎饭店前面,放着几个圆形的煤炉。围在四周的,有几张桌子,几把椅子。莫罗佐夫坐在一张桌子边。他招呼着拉维克,“来,跟我一起喝点儿东西。”

  拉维克在他旁边坐下。“我们在房间里坐腻了,”莫罗佐夫说。“你注意到了吗?”

  “可是你没有啊。你常常在沙赫拉扎德门口站着的。”

  “老弟,你那可怜的逻辑,也大可以不必了。一到晚上,我便成了沙赫拉扎德的两脚门,却不是站在露天的人了。我是说,我们在房间里坐腻了。我们在房间里想得太多了。在房间里过腻了。也失望得太多。你能在露天的户外失望吗?”

  “那是什么话啊!”拉维克说。

  “就因为我们在房间里过腻了,而不是过惯了。一个人在原野里,较之在两个房间一个灶间的公寓里,即使失望也来得高雅些。而且也舒服些。你不用来反驳我!反驳就表示出西洋人的狭窄的胸襟。有谁一定要自以为是呢?今天我休息,我很想好好儿过一下。再说,我们在房间里喝酒也喝腻了。”

  “我们在房间里大小便,也觉得腻了。”

  “你别那样的讽刺。人生是简单而琐碎的。只有我们的想象才使人生有生气。它把事实上的洗衣作坊的晾衣竿,变成幻梦中的旗杆。你说我的话对吗?”

  “不对。”

  “当然不对。我也根本不要它对。”

  “当然你是对的。”

  “好啦,老弟。而且我们在房间里也睡得太多了。我们自己变成了家具。石质的建筑把我们的脊骨也压破。我们变成了行走的沙发、梳妆台、保险箱、借据、薪饷、锅子和抽水马桶了。”

  “对的。变成了行走的会议台、军火厂、盲人院和疯人院了。”

  “不要打断我的话。我们还是喝酒,安静一点,显出点儿生气,你这个用解剖刀来杀人的凶手。瞧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儿。据我看来,只有那些古老的希腊人才有喝酒的神祇,和生活的享乐者:巴克霍斯和狄奥尼索斯。可是现在啊,我们就只要弗洛伊德,那低劣的变态心理和精神分析。害怕政治上的太大的字眼,害怕恋爱上的太大的字眼。好一个令人遗憾的时代!”莫罗佐夫闪着眼。

  拉维克也闪着眼。“好一个喜欢梦想的愤世嫉俗的老头子,”他说。

  莫罗佐夫微笑了。“我只有那样的感觉,你这个人啊,就是富于浪漫而缺乏空想,你名叫拉维克的一生,是怪短促的呢。”

  “真是很短促的。若以名字而论,那我现在已经是第三世了。这是波兰的伏特加吗?”

  “爱沙尼亚的。里加来的。最好的酒了。斟吧——让我们安静地坐在这儿,眺望着世间最美丽的街道,歌颂这温暖的夜晚,间或还可以蔑视那些失望的脸。”

  煤炉里的炭火在爆响着。一个拿着提琴的人站在街沿边,奏起《在我那金发女人的四周》来了。行人推挤着他,提琴拉得很蹩脚,可是那个人还在演奏,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似的。乐声低沉而空寂。这提琴好像给冻住了。两个摩洛哥人,拿着人造丝的华丽的地毯,挨桌地兜售。

  报童推销着刚出版的报纸。莫罗佐夫买了一份《巴黎晚报》和一份《激进报》。他看了看大标题,便把它们摔开了。“他们都是些骗子,”他咆哮着。“你感觉到我们都生活在一个骗子的时代吗?”

  “不。我倒以为我们都生活在一个罐头的时代。”

  “罐头?怎么讲呢?”

  拉维克指点着报纸。“罐头。我们不用再思维了。一切都被预先计划,预先考虑,预先尝试好的。罐头。我们做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打开。每天三次,送到你府上。你自己不必再栽植,不必再在询问、疑虑和企求中向火上去烤焙,去烹煮。那是罐头。”他苦笑着。“我们生活得可不很安定,鲍里斯。只是很便宜。”

  “挂羊头卖狗肉。”莫罗佐夫又拿起了报纸。“弄虚作假!你瞧瞧这个!他们建造军火厂,为的是,他们需要和平;他们的集中营,为的是,他们爱好真理;正义是一切疯狂竞争的掩护;政治的暴徒是救主;而解放,乃是一切争权夺利的借口。假货币!假的精神货币!用欺骗作宣传。厨房里的权谋术数。下层社会的理想主义。但愿他们能够诚实一点——”他把报纸抓成一团,扔在地上。

  “的确是,我们在房间里看报也看腻了,”拉维克说着便笑了起来。

  莫罗佐夫笑了。“当然啰。在露天的户外,那些报纸就只能用来引火的——”

  * * *

  莫罗佐夫突然打断了话。拉维克不再坐在他旁边了。他跳起来,挤着站在咖啡馆门前的人群,直往乔治五世路的方向走去。

  莫罗佐夫坐了一会,摸不着头脑。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钱,放在垫酒杯的瓷碟里,跟着拉维克走了。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只是跟着他走,万一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他也没有看见有什么便衣侦探在追踪拉维克。人行道上挤塞着人群。那倒是对他有利的,莫罗佐夫想。假如一个警察认出他,他很容易逃走的。当他走到乔治五世路口,才又看见了拉维克。交通灯这时候变了种颜色,一长列的街车,便鱼贯地急驶上前了。可是,拉维克却顾自穿越着马路。一辆出租汽车几乎把他撞倒,司机立刻暴跳起来,幸而莫罗佐夫已经赶到,便从背后将拉维克的胳膊拉着,推了回去。“你疯了吗?”他嚷着。“你要自杀吗?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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