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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的脚碰到了菊花。快乐,他心里想。年轻人的蔚蓝色的地平线。生活的金光灿灿的平衡力。快乐!我的天,它现在又在哪儿呢?

  “它是从你那儿开始,又是在你那儿结束的,”琼说。“那是很简单的事嘛。”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她在说些什么啊?随后他说,“你马上就会告诉我,说你爱上我了。”

  “我爱你。”

  他做了个手势。“你还没有了解我呢,琼。”

  “那又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可大呢。爱——那就是说,要一个你愿意跟他白头偕老的人。”

  “这些个事我一点也不懂。我所知道的,那是一个如果没有了他你便无法生活下去的人。”

  “苹果白兰地在哪儿?”拉维克问。

  “在桌上。我来替你拿。你就坐着好了。”

  她把酒瓶和一个酒杯拿了来,放在地板上,跟菊花搁在一起。“我知道你不爱我,”她说。

  “那你知道得比我自己更多了——”

  她急忙抬起头来瞧。“你会爱我的。”她说。

  “那好。让我们来为这个干一杯吧。”

  “等一下。”她斟满了一杯,喝干了。随后她再把它斟满,递给他。他接过酒杯,停留了一会儿。这些都不是真的,他心里想。惨淡的夜晚一个依稀的梦境。在幽暗中说的话——怎么会是真的呢?真话需要更多的光亮。“这些个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的呢?”他问。

  “因为我是爱你啊。”

  她怎么使用这个字眼儿的,拉维克想。一点也不加考虑,好像使用一个空碗似的。她把一样东西盛放在里边,就把它称作是爱。而这里边,不知早已盛放过多少东西了!出于孤独的害怕——出于另一个自我的刺激——由于一个人自信心的推动——由于一个人幻想的闪现——然而有谁真正知道它呢?我说的白头偕老,难道不是最最愚蠢的想法?像她这样的出于自然,反倒是更加正确的呢?坐在这儿,我为什么在两次大战之间,一个冬天的夜里,像个教师那样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我为什么不是毫无顾虑地投身进去,却尽在这儿抵制抗拒呢?

  “你为什么要抵制啊?”琼问道。

  “什么?”

  “你为什么要抵制?”她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抵制——我要抵制些什么啊?”

  “我说不上。你心里有种什么东西,关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东西、任何人进去。”

  “得啦,”拉维克说,“让我再来喝一杯吧。”

  “我很快乐,我希望你也很快乐。我真是十足的快乐。我跟你一块儿醒来,又跟你一块儿睡觉。其他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当我一想起咱们两口儿,我的脑袋就像是白银制的,有时候又像是一把手提琴。大街小巷都充塞着我们,仿佛我们就是音乐一般,不时有人冲进来,谈着话,图片像是电影那样闪烁发光,可是音乐却始终留在那儿。音乐总是会留存着的。”

  几个星期以前你还是并不快乐的,拉维克想,而你也不认识我。这快乐来得也真太容易了。他喝干了那杯苹果白兰地。“你常常会快乐吗?”他问。

  “不常会。”

  “那么有时候会的啰。你说你的脑袋像是白银制的,那么最近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啊?”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只是问问罢了。哪有什么理由。”

  “我已经忘了。而且我也不愿意再记起。情况是不同的。”

  “情况总是不一样的。”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容光焕发,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没有几瓣叶子,也遮蔽不了什么。“两年以前,”她说。“时间也不长。那时候在米兰。”

  “那时候,你只是一个人吗?”

  “不。我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很不快乐,而且嫉妒心大,又不了解人。”

  “当然不理解啦。”

  “换了你就能理解。他演出了一场好戏。”她坐得舒服点,从沙发上拿下一个枕头,垫在背后,朝沙发上靠了靠。“他叫我娼妇,骂我不忠实,忘恩负义。其实他骂得不对。当我爱他的时候,一直是很忠实的。可是他不理解,我已经不再爱他了。”

  “那是谁也理解不了的。”

  “可是,你就会理解。而且,我也会一直爱你的。你的情形不同,我们的情形也两样。他还要杀死我呢。”她笑了起来。“他们老是喜欢杀人呢。隔了几个月,另外那个人,又要杀我了。可是他们毕竟都没有杀。你总不会要杀死我吧。”

  “最多用苹果白兰地来杀,”拉维克说。“你把那个酒瓶拿来。我们的谈话,谢天谢地,越说越近人情了。几分钟之前,我还很害怕呢。”

  “因为我爱你吗?”

  “我们不必再翻那些旧话了。那好像穿了僧衣,戴着假发在游行。我们在一块儿——短暂的或是长久的,谁知道?我们在一块儿,那就够了。何必还要什么礼仪呢?”

  “我不喜欢‘短暂的或是长久的’这句话。然而那些都是字眼儿罢了。你不要离开我。这些也无非是字眼儿,你总知道的。”

  “当然啰。你所爱的人,有没有离开过你?”

  “有的。”她望着他。“一个人常常会离开另一个人的。有时候,另一个人离开得更快些。”

  “那你怎么办呢?”

  “什么办法都想!”她从他的手里拿过了酒杯,喝干了。“什么办法都想!可是没有用。我真不快乐。”

  “长久吗?”

  “一个礼拜。”

  “那可并不长久哪。”

  “要是你真不快乐,那才是永恒不灭的呢。我啊,我全身的每一部分都不快乐,因此一个礼拜下来,全身都乏力了。我的头发也不快乐,我的皮肤,我的床,甚至我的衣服。我只觉得我充满了不快乐,一点没有其他的感觉。然而,到了一点没有其他感觉的时候,这不快乐又不复成为不快乐了——因为没有其他的感觉可以比较啦。只觉得十二分的乏力。接着乏力也过去了。慢慢地一个人又开始生活下去。”

  她吻了吻他的手。他感觉到柔嫩的嘴唇。“你在想什么啊?”她问。

  “没有想什么。只想着你是多么的天真。仿佛完全堕落了,然而又仿佛不是天下最危险的东西。请你把那个酒杯还给我。我要为我的朋友莫罗佐夫喝一杯酒,他是人心的鉴识者。”

  “我可不喜欢莫罗佐夫。我们为别的什么人喝一杯酒不好吗?”

  “当然你不会喜欢他的。他有锐利的目光。那么,让我们来为你喝一杯吧。”

  “为我?”

  “是的,为你。”

  “我是并不危险的,”琼说。“我自己在危险中,本身却并不是危险的。”

  “你自己这么想,便是危险的成份哪。你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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