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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拉维克坐了下来。他把伏特加斟在酒杯里,很快就喝干了。他想撇开那些刚才在外面涌上心头的杂念。那些过去的丑相和死亡的丑相——一个腹部给炮弹炸开了,一个腹部给癌细胞啃蚀着。他注意到自己坐着的这张桌子,正好是两天前跟凯特·赫格斯特龙坐过的那一张。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没有人。他并没有移过去。反正都一样。不论他坐这一张桌子或是那一张桌子——都无法挽救凯特·赫格斯特龙的了。那一次维伯尔跟他怎么说来着?为什么一次手术做得没有希望以后你就那么烦躁不安?你已经尽力而为了,那就回家去,否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是的,有什么办法呢?他听到琼·玛陀的嗓音,从乐队那儿传过来。凯特·赫格斯特龙是对的——这是一种激越的嗓音。他伸出手去拿那盛着清澈的烧酒的大玻璃瓶。这是在无能为力的双手底下,色彩褪掉,生命转成灰暗的时刻。神秘的退潮。两次呼吸之间的悄悄的休止。时间的啃啮,慢慢地消蚀着一个人的心。Santa Lucia Luntana,歌声在乐队边响了起来。这声音,仿佛越过了重洋似的传给他——仿佛从一个已被遗忘了的遥远的彼岸,在那儿有种什么花朵正在盛开着。

  “你喜欢她吗?”

  “谁?”拉维克抬起眼睛来。经理站在他旁边。他用手指着琼·玛陀。

  “喜欢。很喜欢。”

  “她倒不一定能引起轰动。不过杂在其他人中间,效果还好就是了。”

  经理走开了。有一会儿,他那翘起的髭须,衬着白皑皑的灯光,突出地显得乌黑油油的。然后他在黝黯中消失了。拉维克朝他望望,伸手去拿酒杯。

  聚光灯熄灭了。乐队开始奏着一支探戈舞曲。照明的玻璃桌面又出现了,还有桌面上边一张张模模糊糊的脸。琼·玛陀站起身来,在桌子中间穿行着。她不得不几次停步,因为一对对客人正在走入舞池。拉维克望望她,她也朝他望着。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惊异的神情。她径直向他走过来。他站起身,把桌子往一边推开。一个招待走过来帮他推。“谢谢,”他说。“我自己能行。我们只需要一个酒杯。”

  他把桌子重新拉好,将招待送来的酒杯斟满了。“这儿,这是伏特加,”他说。“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喝。”

  “要。以前我们已经喝过了。在‘美丽的曙光’餐厅。”

  “不错。”

  我们以前来过这儿,他想。多少年代以前的事情。三星期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你穿着雨衣,蜷缩着,坐在这儿,在半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副悲伤和失败的神情。而现在——“敬你,”他说。

  一道闪光划过她的脸。她没有微笑;只是容光更焕发了一点。“我已经好久没听到过这一句话了,”她说道。“敬你。”

  他干了杯,朝着她看。高高的眉宇,彼此相隔很宽的眼睛,嘴——所有这些从前很模糊、很分散、没有联系的东西,现在却拼合起来成为一张聪慧而又神秘的脸——它的坦白无私便是它的秘密所在的一张脸。它既没有隐藏什么,又没有表露什么。它什么也没有承诺,因而什么都承诺了。奇怪,这光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心里想。可是,也许它当时不在那儿吧。也许它当时被困惑和恐惧完全充溢了吧。

  “你有纸烟吗?”琼·玛陀问道。

  “只有阿尔及利亚的。那种味道强烈的黑烟草。”

  拉维克正要叫那招待。“它们并不太强烈,”琼·玛陀说。“有一次,你给过我一支。在阿尔玛桥上。”

  “真的。”

  那是真的,可是也并不真,他想。那时候,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疲于奔命的人,那不是你。我们中间,还有过许许多多别的事情,而突然之间,却一样也不再是真实的了。“我以前也来过这儿一次,”他说。“就在前天。”

  “我知道。我看见你的。”

  她没有问起凯特·赫格斯特龙。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又安静,又舒坦,抽着烟,全神贯注地抽着烟。随后她喝酒,又安静,又缓慢,也是全神贯注地喝着酒。好像她做每一件事情都是全心全意的,不管那事情多么的不重要。那时候,她的绝望也是彻头彻尾的,拉维克想——而现在,她却再也不是那副模样了。突然地,她有了一股热情,一种不言而喻、确实无疑的平静。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这会儿没有任何东西会来干扰她的生活——他只觉得这一想法并非故意地照临着他。

  一大瓶伏特加已经喝完了。“我们还要继续喝这种酒吗?”

  “那时候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啊?”

  “什么时候?在这里吗?我想我们把各种各样的酒都混在一起了。”

  “不,不是这儿。那头一个晚上。”

  拉维克追忆着。“我可记不起来了。不是法国白兰地吗?”

  “不是。看去好像是科涅克,却是另外一种什么酒。我几次想要。可就是没要到。”

  “你为什么要它呢?味道真是那么好吗?”

  “倒不是为了这个。那是我一生中喝到的最温暖的一种酒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喝的?”

  “在凯旋门附近的一家小酒店里。我们得走下几级台阶。出租汽车司机和几个姑娘在那儿。那个招待手臂上的刺花是一个女人。”

  “现在我知道了。那一定是苹果白兰地。诺曼底的苹果白兰地。你尝过那种酒吗?”

  “我没有尝过。”拉维克问招待。“你们还有苹果白兰地吗?”

  “没有。抱歉得很。没有什么客人要过这种酒。”

  “这个地方太高级了,反而没有这种酒。那一定是苹果白兰地。要不到这种酒,真可惜。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再到那个地方去。不过现在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你不是还要待在这儿吗?”

  “不。我已经没有事了。”

  “那好。你要到那边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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