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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你也可以拿真实来欺骗自己。那是个更危险的梦了。”

  乐队开始演奏。起先只有铙钹。低柔沉闷的音锤,从黑暗中敲出一支低沉的、几乎听不清楚的旋律,随后又把它高高抛起,成为一种轻柔的滑音,迟迟疑疑地传给了小提琴。

  那个吉卜赛人慢慢地穿过舞池,走到他们的桌子旁边。他站在那儿,微笑着,肩上搁着一把小提琴,他有一双大胆的眼睛,一张十足贪婪的脸。没有这一只小提琴,他也许是个贩卖家畜的商人——有了这只小提琴,他就是一个草原啊,漫漫长夜啊,地平线啊,以及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一切东西的使者。

  凯特·赫格斯特龙觉得这旋律,就像四月里的泉水,落在她的皮肤上。忽然间,她充满了共鸣;可是没有一个人在呼唤她。散散落落的声音在悄悄地响着,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在飘动,有时候好像锦缎似的发出一种闪光,可是它们全都旋转开去了,没有一个人在呼唤她。没有一个人在呼唤。

  那个吉卜赛人鞠了一躬。拉维克在桌面底下把一张钞票塞在他手里。凯特·赫格斯特龙在角落里动弹了一下。“你曾经快乐过吗,拉维克?”

  “常常很快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真正的快乐,不容你喘息,不容你思考,占有一切的快乐。”

  拉维克望着面前这一张激动的小小的脸,她对于快乐,只知道一个解释,最最游移不定的一个,恋爱,却不知道其他的什么。“常常很快乐,凯特,”他说道,指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知道这跟她说的也不一样。

  “你不愿了解我。或者你不愿跟我谈起这个事情。现在跟着乐队唱歌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我不知道,我好久不到这儿来了。”

  “你在这儿看不到那个女人的。她没有跟吉卜赛人在一起。她一定坐在什么地方的一张桌子旁边。”

  “那么很可能是个客人。这儿常常会有的。”

  “一种奇怪的嗓音,”凯特·赫格斯特龙说。“既悲伤又有点儿反抗的意味。”

  “那是歌词的原意嘛。”

  “也许我就是那支歌。突然之间。你听得懂她唱的是什么歌吗?”

  “Ja wass loubill——我爱你。这是普希金的一支歌。”

  “你懂俄语吗?”

  “只有莫罗佐夫教我的那一点儿。大多是骂人的话。俄语倒是最好的骂人的语言。”

  “你不喜欢谈起你自己,是吗?”

  “我甚至不喜欢想到我自己呢。”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有时候我以为旧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她随后说。“那种无忧无虑的自由,那种期待——所有从前的一切。”

  拉维克微微一笑。“那是永远不会过去的,凯特。生活这件事是太伟大了,在我们停止呼吸以前,决不会过去的。”

  她没有听着他所说的话。“常常有那么一种恐惧,”她说。“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恐惧。仿佛我们一离开这儿,外面的世界也许就会突然崩溃似的。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有的,凯特。人人都有。这是一种欧洲病。最近二十年来才有的。”

  她沉默了。“可是,这已经不是俄国歌了,”她随后说道,仔细倾听那音乐。

  “不是了。那是意大利歌。Santa Lucia Luntana。”

  聚光灯从小提琴手那里转移到乐队旁边的桌子上。拉维克这才看清了那个正在唱歌的女人。原来是琼·玛陀。她独自坐在那儿。一只胳臂撑在桌子上,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仿佛在沉思,而她旁边又一个人也没有。在雪亮的灯光下,她的脸儿显得很苍白。它再也没有他所知道的那种平板而朦胧的神色了。突然地,它显示出一种动人心弦、孤独凄清的美,他记得曾经见过一次,瞬息即逝,就像这个样子——那一夜在她房间里——可是那时候,他还以为是酒后的柔和的幻影,后来果然一下子便消逝,而且消失不见了。现在可又出现在那儿,完整的,甚至更多。

  “怎么回事啊,拉维克?”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他转过头来。“没有什么。我知道那支歌的。一支那不勒斯人的断肠曲。”

  “回忆吗?”

  “不。我没有回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比他预计要用的语气更为激动。凯特·赫格斯特龙便对着他瞧。“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拉维克。”

  他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也无非是跟别的什么人一样啊。这年头儿,天下满是身不由己的冒险家。每一家难民旅馆里,都挤塞着他们那批人。而每一个人的经历,对亚历山大·仲马、维克多·雨果来说,都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现在,他还没有开始讲述,我们已经在打哈欠了。这儿,是给你的另一杯伏特加,凯特。这年头儿,最大的冒险,乃是一种简单的生活。”

  乐队开始演奏一支布鲁斯舞曲。他们演奏得很糟。几对客人,便下池去跳舞了。琼·玛陀站起身来,朝出口处走去。她那走路的样子,仿佛屋子里空无所有似的。拉维克突然想起莫罗佐夫跟他说起过的,关于她的那些话。她在拉维克的桌边紧紧地擦过。他以为她已看见他了,可是她的眼光却马上若无其事地扫过了他,转向远处,走出房间去了。

  “你认识那个女人吗?”一直注视着他的凯特·赫格斯特龙便这样问。

  “不。”

  【第八章】

  “你看到那东西吗,维伯尔?”拉维克问。“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维伯尔俯视着钳住的刀口。“看到了。”

  “这儿这些个小小的结节——还有这儿——这不是肿块,也不是粘连——”

  “不是——”

  拉维克直起身子。“癌症,”他说。“确切无疑的癌症!这是我多年来所做的最大的一次手术了。子宫镜照不出什么东西,检查骨盆也只发现一边稍许有点儿柔软,微微有点儿肿,可能是囊肿或是纤维瘤,并不怎么严重的,可是这使我们不能用常规的手术刮宫,不得不切开腹腔,却突然发现了癌症。”

  维伯尔望着他。“那你怎么办呢?”

  “我们不妨做一个冰冻切片。用显微镜作一次活检。布瓦松还在化验室里吗?”

  “一定在。”

  维伯尔吩咐护士给化验室挂电话。她便急匆匆走出去了,穿的是橡皮底鞋子,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们应当继续开刀,”拉维克说。“把子宫摘掉。此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最最糟糕的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脉搏怎么样?”他问麻醉医师。

  “正常。九十。”

  “血压呢?”

  “一百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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