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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那张脸,他以为刚才又看到的那张微笑的脸——他一定是看错了!哈克在巴黎,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把往事抛开。既然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却为此而让自己气得发疯,那是毫无意义的事情。等那边一切都崩溃,大家可以回去的日子,总是会到来的。到那时候……

  他招呼招待付了账。可是一路上他还在不由自主地搜索着街上的每一张脸。

  * * *

  他和莫罗佐夫一起坐在“墓窟”里。

  “你以为那就是他吗?”莫罗佐夫问。

  “不。可是他非常像。真是见鬼,像极了。也许我的记忆力再也靠不住啦。”

  “你在那家小酒店里,运气可真不好呢。”

  “是的。”

  莫罗佐夫沉默了一会儿。“害得你心惊肉跳,是吗?”半晌他才说道。

  “不。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

  “我是知道的。”

  莫罗佐夫没有回答。

  “见鬼,”拉维克说。“我想我现在会撇开这个念头的。”

  “你决不会。我是过来人。尤其是在最初的时候。在最初的五六年里。我还等着三个人呢,他们在俄国。一共有七个。四个已经死了。其中两个是被他们自己的党枪毙的。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还是从1917年等起的。三个人中,还活着的一个应该是七十岁了。另外两个,也该有四五十岁。他们都是我仍然希望弄到手的人。为了我的父亲。”

  拉维克望着鲍里斯。他已经六十多了,是个彪形大汉。“你一定会弄到他们的。”他说。

  “是的。”莫罗佐夫把一双巨掌合拢又分开。“我等的就是这个。所以我更珍惜自己。我现在已经不常喝酒了。这件事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我不能不养得健壮一点。我倒不想用枪将他们打死,或者用刀将他们捅死。”

  “我也不想。”

  他们坐了一会儿。“我们来下一盘棋好吗?”莫罗佐夫问。

  “好呀。可是棋盘都不空呢。”

  “那边,那位教授下完了。他是跟李维下的。总是他赢。”

  拉维克走过去拿棋盘和棋子。“你已经玩了很久啦,教授,”他说。“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老头儿点点头。“它真使你着迷。下棋比玩任何一种牌都来得完美。玩牌还有运气的好坏。不够解闷消愁。而下棋,则有一番自己的天地。一下棋,它就取代了外面的天地。”他抬起那双红肿的眼睛。“那天地是并不怎么完美的。”

  他的同伴李维忽然咩咩地叫了起来。接着就闷声不响,惶恐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跟着那教授走了。

  他们玩了两盘。莫罗佐夫站起身来。“我得走了。又要去替人类的精英开门了。你为什么再也不来沙赫拉扎德了?”

  “我也说不上。碰巧没去吧。”

  “明天晚上怎么样?”

  “明天我不能。我要去玛克辛饭店吃饭。”

  莫罗佐夫露出牙齿笑了笑。“像你这样一个非法的难民,混在巴黎最豪华的场所,倒是要点儿胆量的。”

  “那些地方,乃是十分安全的唯一处所,鲍里斯。一个人举止行动显得像难民一样的,反而会一下子被抓去。你应该明白这些个道理,虽然你已有了一张南森护照。”

  “是的。那时候你想跟什么人一起去呢?跟德国大使同去,作你的另一道护符吗?”

  “跟凯特·赫格斯特龙。”

  莫罗佐夫吹着口哨。“凯特·赫格斯特龙,”他说。“她已经回来了吗?”

  “她明天早上就到了。从维也纳来。”

  “很好。那我以后反正会在沙赫拉扎德见到你们的。”

  “也许不会。”

  莫罗佐夫表示不相信。“不可能!凯特·赫格斯特龙在巴黎,沙赫拉扎德便是她的大本营。”

  “这一回可不一样了。她是来住医院的。最近几天里就要动手术。”

  “动过手术她很快就会来的。你真不了解女人。”莫罗佐夫眯细了眼睛。“难道你不要她来吗?”

  “为什么不要?”

  “我刚才想到,你把那个女人送到我们这儿来了之后,就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过,琼·玛陀。看来不见得是碰巧没去吧。”

  〔①南森护照:当时国际联盟发给难民的护照。〕

  “胡说。我甚至还不知道她仍然跟你在一起呢。你们能用她吗?”

  “用啦。起初在合唱队。现在她有一个短短的独唱节目了。唱这么两三支歌。”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能应付得了吗?”

  “当然啰。为什么不呢?”

  “她可灰心绝望得厉害。可怜的人儿。”

  “什么?”莫罗佐夫问。

  “我说可怜的人儿。”

  莫罗佐夫微微笑着。“拉维克,”他用一种父亲般的口吻答道,脸上突然显出来草原、空间、知识和世界上所有的经验,“不要胡说。那个女人可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什么?”拉维克问。

  “一个放荡的女人。不是娼妓。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假如你是俄国人,你就会懂得的。”

  拉维克大笑起来。“那她一定大变了。再见,鲍里斯!愿上帝保佑你的眼睛。”

  【第七章】

  “什么时候我得住医院,拉维克?”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随你便。明天、后天,什么时候都行。相差天把问题不大。”

  她站在他面前,柔弱,稚气,自信,美丽,却不再年轻了。

  两年前拉维克为她割过盲肠。那是他在巴黎的第一次手术。她为他带来了好运。从此以后,他在那儿继续工作,从没有警察再来跟他找过麻烦。她是他的吉星。

  “这一次我倒有点儿害怕,”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有点儿害怕。”

  “你用不着怕。还不是例行公事。”

  她走到窗子前面,朝外望着。那儿是兰开斯特旅馆的院子。一株古老而硕大的栗树,张开它苍老的手臂,伸向湿漉漉的天空。“这雨啊,”她说,“当我离开维也纳的时候,天在下雨。我在苏黎世醒来,雨还在下。而现在到了这儿——”她又把窗帘拉上了。“我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回事。我想我是老了。”

  “一个人还没老的时候,往往会这么想的。”

  “我应当不一样。两星期前我离了婚。我应当高兴啊。可是我却厌倦得很。什么事情都在重演着,拉维克。为什么啊?”

  “事情决不会重演的。重演的是我们自己哪,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微笑着,坐到一张安放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幸而回来了,”她说。“维也纳已经变成了军营。凄凉得很。德国人在作践它。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奥地利人。奥地利人也同德国人一样,拉维克。我原先以为那是悖逆天理的:一个奥地利的纳粹。可是我竟亲眼看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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