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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拉维克说。“那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维伯尔把手绢放好。“您毕竟已经挺过来了,现在您一定炉火纯青了。”

  拉维克带着点儿讥刺的神色瞅着他。“人是不会炉火纯青的。不过有许多事情却可以习惯。”

  “我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而有些事情却没法儿习惯。但那就很难理解了。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咖啡起的作用。也许使我那么清醒的,果真是咖啡。而我们却又把它误认为是激动了。”

  “那咖啡是挺好的,是不是?”

  “很好。”

  “我知道怎样煮咖啡。我有个预感,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就亲自动手了。这跟尤金妮亚通常煮出来的黑水不一样,可不是吗?”

  “那是不能比的。您是煮咖啡的能手嘛。”

  维伯尔跨进汽车。他踩着油门,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我就不能带您走吗?您一定很累了。”

  真像一匹海豹,拉维克心不在焉地想。他真像一匹健壮的海豹。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为什么常常出现这种矛盾想法的呢?“我不再觉得累了,”他说。“咖啡把我的精神给提起来啦。您好好地去睡一觉吧,维伯尔。”

  维伯尔笑了。他的牙齿在黑唇髭底下闪着光。“这会儿我不会就睡觉。我还要在花园里干活。我要栽种郁金香和水仙花。”

  郁金香和水仙花,拉维克想。在整洁的分隔开的一块块花坛里,中间是整洁的用小圆石子铺砌的一条条小道。郁金香和水仙花——春天的桃色和金色的风暴。“再见,维伯尔,”他说。“其余的事,要劳您照顾了,行吗?”

  “当然啰。今儿晚上,我会打电话给您。遗憾的是,收的费用很低。几乎不值得一提。那女孩子很穷,看样子也没什么亲人。我们再考虑吧。”

  拉维克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不要去谈它了。“她给了尤金妮亚一百法郎。看来,这是尽她所有了。这样,您只能得二十五法郎。”

  “那没关系,”拉维克不耐烦地说。“再见,维伯尔。”

  “再见。明儿早上八点见。”

  * * *

  拉维克顺着劳里斯东街慢慢地走去。要是在夏天,他准会坐在园林里的长凳上,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怀着无杂念的心情,凝望那湖水和幼小的树丛,等到紧张情绪消失了,便乘车返回旅馆,上床睡觉。

  他走进布瓦西埃街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几个工人和卡车司机站在柜台前面。他们喝着滚热的黑咖啡,还把奶油糕点泡在里面。拉维克朝他们望了半晌。这是一种平凡的、简单的生活,一种可以把握、可以实现的生活:晚上累了,吃点东西,找个女人,睡个连梦也没有的大觉。

  “一杯樱桃酒,”他说。

  那个垂死的女孩子,右脚踝上戴着一根狭狭的、不值钱的假金链——这种蠢事,只有在年轻、热情而又缺乏鉴赏力的时候才做得出来。链子上还有一片东西,上面刻着:“永远记着夏尔”,链子缚牢在脚踝上,让人家取不下来——这根链子道出了一个故事:在塞纳河附近树林里度过的多少个星期天,关于恋爱,关于那个无知的青年,住在纳伊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珠宝商,关于在阁楼上度过的九月里的许多夜晚——随后,突然间,外出,期待,恐惧——那个永远记着的夏尔可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个女朋友知道一个地址,什么地方的一个产婆,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揪心的疼痛和流血,流血,一个张皇失措的老太婆的脸,手臂,急忙推进一辆出租汽车,把你甩掉,一连串痛苦和躲藏的日子,最后装上汽车,送进医院,紧抓在灼热、湿润的手心里那最后的一百法郎——太晚了。

  收音机大声地响了起来。播放的是一支探戈舞曲,有个带着鼻音的嗓子唱出一些愚蠢的歌词。拉维克又把施行手术的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他检查了每一项操作。说不定早几个小时还有救。维伯尔打过电话给他。可那时他不在旅馆里。所以那女孩子就不能不死了,因为他还在阿尔玛桥上闲荡。维伯尔自己不会施行这一类的手术。这是偶然的不幸。那只戴着金链的脚,软弱无力地往里蜷曲着。“走进我的船里来,月光正在照耀着,”一个用低音唱伤感歌曲的歌手,用假嗓子颤巍巍地哼唱着。

  拉维克付了账,走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去奥西里斯。”

  * * *

  “奥西里斯”是一家很大的中等妓院,附设着一个宽敞的埃及式酒吧间。

  “我们正要打烊了,”看门人说。“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啦。”

  “一个人也没有吗?”

  “只有罗兰德太太。别的姐儿们都走了。”

  “也好。”

  那看门人情绪恶劣地在人行道上跺了跺橡皮套鞋。“您干吗不让那出租汽车等着?回头您要另叫一辆可就不容易了。我们就要打烊啦。”

  “这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我会再叫到一辆出租车的。”

  拉维克把一包纸烟往看门人的胸前口袋里一塞,便走进小门,穿过衣帽间,到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酒吧间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有钱人宴饮以后照例会有的杯盘狼藉的印象——一潭潭倾溢出来的酒,两三把翻倒的椅子,地板上的烟头,还有一股烟草、香水和淫欲的味儿。

  “罗兰德,”拉维克说。

  她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一堆粉红色的绸内衣。“拉维克,”她毫不惊异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要什么——要一个姑娘,还是要一点喝的?还是两样都要?”

  “伏特加酒。波兰的。”

  罗兰德拿来了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你自个儿斟吧。我还得清点和登记送去洗的衣服。洗衣店的汽车随时都会到来。如果你不把样样东西都记录好,那帮家伙就会像一群喜鹊似地来偷盗。我说的是那批汽车司机,你知道吗?他们偷去作为送给女朋友的礼物。”

  拉维克点点头。“开点音乐听听吧,罗兰德。声音大一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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