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杰克·伦敦 > 野性的呼唤 | 上页 下页
一六


  只要默西迪丝把机会给他们,查尔斯和哈尔就吵嘴。他俩都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干得够多的了,一有机会,谁都有表白的欲望。默西迪丝插入其中,两边倒,结果架吵得更是没完没了、热闹异常。开头是为了谁该去砍点柴火这样的事争吵(这时只是查尔斯和哈尔之间的争吵),可是没多久就扯进家人来,爹妈老子、叔伯娘舅、侄儿外甥、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连已经死去的人都扯进来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是,哈尔对艺术的看法,或者他舅舅写的什么社会剧,居然能联系到砍几根柴火的事。然而不光为这些方面争吵,也指向查尔斯的政治偏见。查尔斯的姐姐爱嚼舌头,竟然也和育空河地区的篝火发生了关系。这种事显然只和默西迪丝有关,只有她自己才就这个话题大发宏论,偶尔还对婆家人特有的、其他一些令她不快的秉性发发议论。与此同时,却熄着火,狗饿着肚子,帐篷也只完工一半。

  默西迪丝产生了一种特有的不满——女性的不满。她是那种美丽而又弱不禁风的女人,男人们对她都很殷勤,但现在这殷勤的味儿,在她丈夫和兄弟身上连影子都没有。她惯用的手法就是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而他俩却叫苦不迭。她最拿手的理由就是身为女性的特权,以此横挑鼻子竖挑眼,把他们弄得痛苦不堪。她不再关心狗的事情了,因为累得周身酸痛,便非要坐雪橇不可。她美丽而柔弱,可毕竟也有一百二十磅重——这个分量加到雪橇,简直就是致命的一击,那些无法休息,饿瘪了肚子的拉橇狗拉这些分量很吃劲。她一连数日坐在雪橇上,直到拉橇狗倒在雪道上,雪橇停住不动为止。查尔斯和哈尔叫她下来自己走,又是规劝,又是恳求,可她却一个劲儿地哭天抹泪,把他俩的残暴不仁历数一遍。

  有一次,他俩拼足了力气才把她从雪橇上拉下来,可后来再也不这么干了。她像个宠坏了的孩子,腿一软坐在了雪道上。他俩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她则动都不动,没有办法,他们把雪橇卸空,往回走了三英哩回来找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她才又坐到了雪橇上。

  他们自己都苦不堪言,对牲畜的苦也就无动于衷了。哈尔有个理论,不过这个理论只对别人,那就是,心肠该狠时就得狠一点。这个理论被他宣扬给姐姐和姐夫,却没有引起共鸣,于是,狗身上的棍棒声和狗的哀鸣声便成了宣告。走到指头山的时候,狗食用完了。一个连牙都没了的印第安老妪提议,用几磅冻马皮交换那支一直和大猎刀一起挂在哈尔腰上的科尔特手枪。这种食物替代品不怎么象样,因为这马皮半年前就从赶牛人那些饿死的马身上剥下来了,冻硬之后更像是一条条白铁皮,当狗撕碎咽到胃里之后,就融化成一根根没有营养的细皮绳,接着再变成一团细毛,既刺激胃口又消化困难。

  巴克如在恶夜中一般,承受着发生的一切,步履艰难地在狗队前面领路。拉得动的时候它就拉;拉不动了它就倒下去,躺在地上直到鞭子或棍子再把它赶起来为止。它漂亮的毛皮弹性和光泽消失了,在遭过哈尔棍棒的地方,鬃毛与血块凝了起来,一团团地纠结着,其余的鬃毛则无力地披散开来。它的肌肉被消耗成一根根扭在一起的筋,连脚爪上的肉趾都没有了,一张又瘪又皱的皮松松地裹着躯体,清清楚楚地把一根根骨架显示出来。这令人心碎,但巴克的心碎不了,那个穿红毛衣的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巴克是这个样子,它的伙伴们也都是这个样子,全成了会走路的骨头架子。算上巴克,还剩七条狗。遭此大难,它们对鞭抽和棒打已经麻木不仁了。疼痛的滋味远离了它们,模模糊糊地一如它们看到的和听到的东西。它们只剩下半条命,甚至少于半条命了,就像一袋袋的骨头,里面的生命只闪着微弱的火花,一俟雪橇停止,它们便如死了一般躺在雪道上,生命的火花暗淡、苍白的闪着,眼看就要熄灭。而当棍子或鞭子落在它们身上的时候,火花又微微闪亮了起来,于是它们便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在前面步履艰难地走着。

  终于有一天,好脾气的比利倒下去再也没起来。哈尔已经把它的手枪拿去换了马皮,所以当比利倒在缰绳里时,哈尔便拿起斧头砍在比利头上,然后砍断比利的缰绳,把尸体拖到一边。巴克和它的伙伴们都看到了这种情形,它们心里清楚,下一个轮到的也许就是自己。第二天,库那也死去了,只剩下五条狗了:乔已经虚弱得发不了淫威了;帕克一瘸一拐,只有一半知觉还存在,而且这点知觉连装病都不够用了;独眼索尔雷克斯仍然以拉橇为乐,但可怜的它,浑身已没有半点力气了;梯克只因为加入狗队时间不长,冬天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结果挨的打比谁都重;巴克依在狗队伍前面走着,但不再维护秩序,也不做维护秩序的努力了。它虚弱得一半时间两眼昏花,凭着雪道的朦胧影子和脚下的模糊感觉才沿着雪道往前走。

  美丽的春天已经到了,可这种意识无法到达这两男一女和五只狗的脑子里去。太阳在每一天愈来愈早地升起,愈来愈晚才落下去。凌晨三点天就开始放亮,而黄昏却一直延续到晚上九点。一整天都是阳光普照。冬季幽灵般的沉寂已经变成了春天生命复苏的伟大细语。四面八方都在传播着、充溢着生命的活力。这细语发自那些活过来并且又能运动的物体,这些物体曾像死了一样,在漫长的寒冷日子里曾一动不动。汁液灌满在松树上,嫩芽绽放在柳树上,绿叶披在灌木和藤蔓上。夜里蟋蟀欢歌,白昼各色爬虫沙沙作响地来到阳光下。鹧鸪和啄木鸟在森林里咕咕地叫、笃笃地敲,松鼠在唧唧喳喳,小鸟在愉快地唱歌,来自南方的大雁排成精巧的队形划破长空、从头顶刮刮地飞过。

  来自每一座山坡的潺潺流水,奏出了视线之外那山泉的乐曲。一切都在消融、碎裂、噼啪作响。禁锢着育空河的坚冰正被它奋力挣破。河水从下面将冰销蚀;太阳从上面烤化了冰。冰面出现孔洞,裂缝四散迸开,薄冰一块块坠入河中。迸发、爆裂和悸动的生命的复苏、眩目的阳光和飒飒的微风丝毫也没影响到这两男一女和几条狗,它们踽踽而行,就像一群通向死亡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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