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杰克·伦敦 > 海狼 | 上页 下页
五六


  那是一种奇怪的可怕的景象——一溜狭窄的排床中间的空地,地板和墙壁在跳跃,在摇晃,昏暗的灯光,摇曳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鬼影似的,污浊的空气里混合着烟味儿、人体味儿和碘酒防腐剂的味道,还有那些人涨红的面孔——我应该称他们野蛮人才对。我看见奥夫蒂·奥夫蒂拿着绷带的末端,观看这个场景,他那天鹅绒似的发光的眼睛,在光线下像鹿儿的眼睛,不过我知道他的胸腔里潜伏着野蛮的魔鬼,可他的脸上和举止上却装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几乎像女人那样。我还注意到哈里森那个孩童般的脸——曾经是一张善良的脸,可现在成了魔鬼的脸——充满激情,正在向新来者讲述他们所在的这艘地狱船上的情况,扯起嗓子诅咒狼·拉森的脑袋。

  狼·拉森名副其实,总是狼·拉森的德性,以奴役人和折磨人为乐,一个男性赛莲〔注:《奥德赛》中的女妖,能把人变成猪猡。〕,这些人都是他的猪猡,趴在他面前受苦受难的畜生,只有在喝醉酒和私下里才敢发泄不满,奋起反抗。那么,我也是他的一个猪猡吗?我寻思。还有莫德·布鲁斯特吗?不!我强忍愤怒,咬紧牙关,下定决心,终于引起了我正在照料的伤员注意,他抖动了一下,而且奥夫蒂·奥夫蒂也好奇地看着我。我突然间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想起我新近找到的爱情,我认定自己是一个巨人。我无所畏惧。我要锤炼我的意志,面对狼·拉森也没什么,我过了三十五年的书斋生活也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把事情做成功的。力量顿生,我感到神清气爽,转身离开那大呼小叫的地狱,从楼梯爬上甲板上,只见海雾像魔鬼一样在夜气里飘动,空气甜甜的,纯洁而平静。

  统舱里只有两个受伤的猎人,也像船首楼里一样大呼小叫,只是狼·拉森没有受到他们的诅咒;我再次来到甲板上,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然后向船后的舱室走去。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狼·拉森和莫德正在等我就餐。

  他船上所有的人都很快喝醉了,他却仍然清醒。他没有喝一滴威士忌。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喝酒,因为他只有刘易斯和我可以依靠,刘易斯现在还在掌舵。我们在雾中扬帆行驶,没有瞭望,没有灯光。狼·拉森在他的水手们中间大撒手分发威士忌,这令我大吃一惊,不过他显然知道他们的心理,明白以流血开始的人重建友谊,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醉方休。

  他对“死亡”·拉森的胜利看样子在他身上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前一天晚上他已经变得郁郁寡欢,我一直在等待他随时发作,他那种独特的发作。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现在精神气儿很好。很可能他俘虏了这么多猎人和舢板,把他习惯的反应抵消了。不管怎样,他的郁闷情绪不见了,那个郁闷的魔鬼没有露出狰狞的面貌。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呀,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他也许正在思考一种更加恐惧的爆发,我从未见过的爆发。

  如同我说的,我走进舱室的时候,看见他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头疼了,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蓝莹莹的像蓝天,他那古铜色肤色在健康的状况下非常美丽;他的血管里充满生气,热血在充足而有力地流动。等待我的工夫,他想着法子和莫德进行愉快的交谈。他们正在谈论引诱的话题,从我听到的几句对话里,我知道他认为引诱只是在一个人受到引诱并且堕落的时候才会产生作用。

  “你看看吧,”他说,“我认为一个人因为有欲望才干事情的。他有许多欲望。他有逃避痛苦的欲望,有享受欢乐的欲望。但是,不管他干什么,他都是因为有欲望才去干的。”

  “可是,假如他有欲望干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每一件都不允许他分出身来去干另一件事情呢?”莫德·布鲁斯特插话说。

  “这正是我要讲的事情。”他说。

  “在这两种欲望之间,这个人的灵魂就可以得到证明,”莫德说,“如果具备善良的灵魂,那他就有欲望干出善良的行为,而如果具备恶劣的灵魂,那就正好相反。作出决定的是灵魂。”

  “一派胡言!”他不耐烦地嚷叫起来,“作出决定的是欲望。比如说,有人想喝酒,一醉方休。他又不想喝得不省人事。那他怎么办呢?他怎么干才好呢?他是一个傀儡。他是听从他的欲望的奴才,这两种欲望中他只能听从最强有力的那个,别无他法。他的灵魂这时候一点作用都没有。他在诱惑下怎样才能喝醉而又不醉得不省人事儿呢?如果保持清醒的欲望占据上风,那是因为这种欲望是最强有力的欲望。引诱扮演不了什么角色,除非……”他停顿下来,赶快寻求进入他脑子里的新思想,“除非他受到引诱,保持清醒。”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凡·韦登先生?”

  “你们俩都是在吹毛求疵呢,”我说,“人的欲望就是他的种种欲望。或者,如果你要说个明白,那么他的种种欲望的总和就是他的灵魂。在这点上,你们俩都错了。你强调欲望,看轻了灵魂,布鲁斯特小姐呢,强调灵魂,看轻了欲望,可说到底,灵魂和欲望是同一种东西。”

  “然而,”我继续说,“布鲁斯特小姐主张引诱就是引诱,这是正确的。火在风的吹拂下会燃烧得猛烈。所以,欲望就像火。如同被风吹旺一样,欲望是被你看见后一心想得到的东西煽动起来的,或者是听人把你一心想得到的东西说得天花乱坠或者理解得头头是道而蠢蠢欲动的。这就是引诱在作祟。是风煽动了欲望,把欲望煽动到了主宰的地步。这就是引诱。风不能把欲望煽动到主宰一切的地步,但是只要在不停地煽动,那便是引诱了。如同你说的,它也许引诱行善,也许引诱作恶。”

  我们三个在餐桌边落座之际我感到很自豪。我的话具有决定性作用。至少,我的话为这场讨论画上了句号。

  但是,狼·拉森做出了口若悬河的架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彷佛他积蓄的能量憋不住了,必须找到一个发泄口发泄出来。很快话题就讨论到了爱情问题。一如既往,他完全站在不折不扣的唯物论的一边,而莫德则站在唯心论的一边。至于我自己,除了时不时说一句半句或者一个建议或者更正一下,没有加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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