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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但是,她分辨清楚了狼·拉森话里的嘲笑,又一次向我投来了同情的一瞥。不过她的眼睛里也有迷惑的神色。正是狼·拉森的嘲笑让她觉得目前的局面难以理解。

  “我也许可以让路过的船只把我带走。”她提议说。

  “不会有路过的船只的,有的只是打海豹的帆船。”狼·拉森回答说。

  “我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啊,”她表示不满说,“你很难想明白,先生,我不是一个男人,我对你和你的船员们过的这种漂流的粗糙的生活很不习惯。”

  “你对这种生活习惯得越早越好。”狼·拉森说。

  “我会为你提供布、针和线的,”他补充说,“我想,你为自己做一两件衣服,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苦差事吧。”

  她把嘴紧紧抿起来,彷佛在表明她对做衣服一窍不通。她害怕了,不知怎么办了,可她在不惜一切隐藏这点,这点我看得很清楚。

  “我看,你像过去的凡·韦登先生一样,习惯别人为你把事情做好了。哎,我想呢,为你自己做几件事情,不会把你的骨头节子累坏吧。再说了,你靠干什么生活呢?”

  她用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看了看他。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相信我吧。人要吃饭,所以他们必须有吃饭的资本。这些人为了谋生来打海豹;为了生活,我驾驶这艘帆船;凡·韦登先生目前至少是靠做我的助手挣口饭吃的。可你靠干什么生活呢?”

  她耸了耸她的肩膀。

  “你养活得起自己吗?或是别的什么人养活你?”

  “我恐怕是大半生都是别人养活我的。”她笑起来,尽力勇敢地来应对狼·拉森的嘲弄,尽管我看得出她观察狼·拉森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和产生出一种惧怕。

  “我想有人为你铺床迭被吧?”

  “我自己铺床迭被。”她回答说。

  “总是这样吗?”

  她带着嘲弄的悲伤摇了摇头。

  “你知道在美国他们为穷人干些什么?像你这样不会干活儿挣口饭吃的穷人?”

  “我孤陋寡闻,”她请求说,“他们怎样对待像我这样的穷人呢?”

  “他们把她送进大牢里。按他们的情况,不能挣饭吃的罪过,叫做流浪罪。如果我是凡·韦登先生,总是在捉摸正确和错误的问题,那我便会问一问,你既然不为挣口饭吃而做任何事情,那么你生活下去正确吗?”

  “可你不是凡·韦登先生,所以我可以不回答你,是吗?”

  她笑对狼·拉森,眼睛里却流露出恐惧,那种悲切之色让我感到心如刀割。我必须设法加入谈话,把话题转向别的方面。

  “你可曾用自己的劳动挣得过一块钱吗?”他追问道,对她的回答心中有数,听他的话音是胜券在握了。

  “是的,我挣到过,”她缓缓地回答说,我看见狼·拉森神情沮丧,差一点大笑出来,“我记得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因为我绝对保持过五分钟的安静,我父亲曾经给过我一块钱。”

  狼·拉森纵情地大笑起来。

  “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她接着说,“你总不至于强求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去挣自己的吃喝钱吧?”

  “不过,目前呢,”她多少停顿一下后说,“我一年挣大约一千八百块钱。”

  好像一声口令,所有的眼睛都从盘子上抬起来,落在了她的身上。一个女人一年能挣一千八百块钱,那是值得一看的。狼·拉森也掩饰不住他的羡慕之情。

  “薪水呢,还是计件活儿?”他问道。

  “计件活儿。”她不假思索地说。

  “一千八百块,”他计算着说,“那就是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钱。哦,布鲁斯特小姐,在‘幽灵’号上不会比这个数目少。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段时间,你就考虑薪水工资吧。”

  她没有应许下来。她对这个人的各种怪念头感到莫名其妙,自然无法泰然地接受他的提议。

  “我忘了问一下,”他温和地接着说,“你的职业性质是什么。你生产什么商品呢?你需要什么工具和原料呢?”

  “纸和墨水儿,”她哈哈大笑道,“还有,啊!还有一台打字机。”

  “你是莫德·布鲁斯特。”我一字一顿地说,口气很肯定,听上去真好像我是在控诉她的一项罪过似的。

  她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很好奇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吗?”我追问道。

  她点头承认了身分。这下该狼·拉森感到迷惑了。她的名字和名字的来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有些意义,我不由自豪起来,而且正在无聊的时候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对狼·拉森的优势。

  “我记得写过一篇关于一本小册子的评论……”我很随意地开始说,她却把我的话打断了。

  “你呀!”她高声叫起来,“你是……”

  她这时候盯着我看,大睁的眼睛里有一种好奇目光。

  我也点了点头,认可了我的身分。

  “汉弗莱·凡·韦登,”她终于说出我的名字;然后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并且一点没有提防她如释重负地看了狼·拉森一眼,“我太高兴了。”

  “我记得那篇评论,”她迫不及待说下去,渐渐感觉到了她说话有些不好意思,“那篇评论有点过分说好话了。”

  “一点也不过分,”我不由分说地否认了,“你在指责我的清醒判断,把我的批评标准说得一钱不值了。再说了,所有我的同行批评都和我所见略同。兰不是认定你的《持久的吻》属于英语写作的女人的最高的十四行诗之列吗?”

  “可是你在文章中称我是‘美国的梅内尔夫人〔注:英国女诗人及散文家。〕’!”

  “难道不对吗?”我问道。

  “不,不好这么说,”她回答说,“我担当不起。”

  “我们只能用已知的来衡量未知的,”我回答说,使用了我最文雅的学院派风度,“身为批评家,我不得已给你安排一个位置。你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衡量尺度了。你的七本小册子都摆在我的书架上呢;有两本比较厚一些,是散文集子,这两本小书,请你原谅我的说法,我不知道哪句话说得更加过分,和你的诗文一样才情四溢。用不了多久,某个无名的人会在英格兰声名鹊起,到时候批评家们会把她的名字说成‘英国的莫德·布鲁斯特’。”

  “承蒙你的好意,我相信你,”她小声说;她的语调和语言有别于那种习以为常的东西,引起了许多联想,唤起了世界那另一边的过去的生活,让我激灵了一下——一下子浮想联翩,思乡的情绪十分迫切。

  “你就是莫德·布鲁斯特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隔着餐桌注视着她。

  “你就是汉弗莱·凡·韦登了,”她说,也严肃而敬畏地注视着我,“多么非同寻常啊!我不理解。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指望你用清醒的笔,撰写什么狂野的海上故事吧?”

  “不,我不是在收集资料,你放心好了,”我回答说,“我对写小说没有一点兴趣和爱好。”

  “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在旧金山藏着不露面?”她接下来问,“你有点过分了吧。我们东部的人很少见得到你——太少了,你可号称‘美国文人的教长’,二号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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