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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在从望远镜里观看,看见他射过去,那支桨叶立即碎裂了。亨德森也一样画葫芦,选准哈里森的右桨开了一枪。那只舢板开始打转转了。剩下的两支桨也很快被打碎了。那两个人试图用断桨划水,但是断桨也从他们手里打落了。凯利拆下一块船底板开始划水,但是断裂的木头刺进了他的手里,他大叫一声丢掉了木板。随后,他们乖乖就范,听凭舢板在水面上漂动,等着狼·拉森从岸边派了一只舢板过去,把他们带回来。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起锚离开停泊地。我们面前别无选择,只有在海豹栖息地三、四个月的狩猎活动。前途的确黑暗,我心情沉重地干着我的差事,“幽灵”号上笼罩着一种近乎送葬般的阴沉沉的气氛。狼·拉森躺在床上又犯了古怪的头疼病,疼得要爆裂似的。哈里森无精打采地站在舵轮旁边,身体的一半重量都在舵轮上,彷佛不堪承受他的肉体了。别的船员都死气沉沉的,一言不发。我看见凯利蜷缩在船首楼小舱口下风处,头抵在膝盖上,两条胳膊抱住头,全然一副难以言说的绝望神情。

  我发现约翰逊直挺挺地躺在船首楼前面,瞪着船底不停转动的转轮发呆,我想起狼·拉森曾经说过的那番话,心头一阵胆寒。那番话看样子就要应验了啊。我试图打乱他出神的思绪,叫他离开那里,可是他对我惨兮兮地微笑一下,不愿意离开。

  我离开船尾的时候,利奇来到我跟前。

  “我想请你办件事情,凡·韦登先生,”他说,“如果你运气好,能够再次回到旧金山,你可以去找一找马蒂·麦克卡塞吗?他是我的老人。他住在希尔山,那家梅费尔面包店的后面,经营着一家鞋匠铺,当地人都知道,你很容易找到的。请告诉他我活着给他惹了很多麻烦,对不住他,净干些没用的事情——代我向他说声‘上帝保佑他’。”

  我点了点头,不过我说:“我们都能回到旧金山,利奇,我去看望马蒂·麦克卡塞,你会和我一起去的。”

  “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他回答说,握了握我的手,“可是我不能啊。狼·拉森要整死我,我知道这点;我只希望他快点整死我。”

  我离开他的时候,内心也有同样的想法。既然死到临头,那么不如快刀斩乱麻。这种到处弥漫的阴沉气氛层层迭迭把我包围起来了。最坏的结局看样子在所难免了;我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我怎么也无法摆脱狼·拉森那些讨厌的观念。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生命竟然容许这样荒唐地残害灵魂,那么生命的辉煌又体现在哪里呢?生命这东西,说到底只是一种廉价而下流的东西,早点完结倒是更好呢。一了百了,多好!我也倚靠在船栏上,出神地注视着大海,确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沉下去,沉下去,沉入这浩淼的寒冷而碧绿的深处。

  第十七章

  说来也怪,尽管到处都是一种预兆不祥的氛围,但是“幽灵”号并没有遭遇什么重大的时刻。我们一路向西北方向航行,终于看见了日本的海岸,追逐到了大群的海豹。无人知道海豹群从浩淼无边的太平洋什么地方出来,一年一度地向北迁徙,到达白令海的栖居地。我们追着海豹群向北航行,滥捕牠们,杀死牠们,把剥光的尸体扔给鲨鱼吃,把皮用盐腌起来,这样它们以后就可以在城市的风骚的女人肩上做装饰品了。

  那可是肆无忌惮的屠杀,一切只是为了女人。没有人吃海豹肉或者海豹油。杀戮一整天后,我看见我们的甲板上堆满海豹皮和尸体,到处是滑溜溜的油脂和血迹,排水口上排出的都是血水;桅杆、绳索和栏杆溅满了血糊糊的颜色;船员们像屠夫一样干着他们的营生,赤裸着血红的手和臂,费劲地往下剥皮,剥皮刀挥来舞去,把他们杀死的可爱的海豹的皮生生地剥下来。

  我的差事是统计从舢板上卸下来的死海豹,监管剥皮,然后冲洗干净甲板,把船上原来的样子恢复了。这是非常难受的活儿。我的灵魂和肚子看见这种场面直犯恶心;可是,在某种程度上,调遣并指挥这么多人,对我倒是颇有好处。这活儿把我具备的一点点办事能力发挥出来,我明白我正在经历的艰苦和磨练,对改造那个奶油小生凡·韦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开始明显感觉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永远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我的人类生命的希望和信仰仍然抗得住狼·拉森的毁灭性的批评,可是他已经成为我在小事情上发生改变的根源。他已经为我开启了那个真实的世界,我过去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总是躲得远远的。我学会了更直接地看待生命,承认世界存在这样的事情,如同种种事实一样无可辩驳,从心灵和观念里摆脱出来,把特定的价值和存在的具体而客观的事务画上等号。

  我和狼·拉森来往密切后,对他看得更清楚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们进入到海豹群当中,所有的水手都乘舢板出去捕猎,船上就只剩他和我,还有托马斯·马格利奇,他不在打猎之数。六只舢板,从帆船边呈扇形散开,一直到第一只上风舢板和最后一只下风舢板相距十到二十英哩,在海面上直线行驶,一直出海到夜晚或者被恶劣的天气赶回来。我们的责任是让“幽灵”号准确行驶,向最后一只下风舢板开去,这样所有的舢板在风暴来临或者天气恶劣的时候,都能够顺风向我们划过来。

  这对两个人来说不是轻易可以干好的事情,尤其在强劲的海风刮起来的时候,驾驭像“幽灵”号这样的船只,不停地瞭望那些舢板,升帆或者收帆,样样不可大意;这样一来,我得学着干,而且学得很快。掌舵我学得很快,不过我离开绳梯横索爬得更高的时候,依靠我的两条胳膊在桅顶横桁上活动,支持我的整个体重,那真是不容易啊。不过这点我也学会了,而且学得很快,因为我感觉到一种野蛮的欲望,想在狼·拉森的眼里为自己树立形象,证明我除脑子之外凭借别的手段一样可以生活下去。还不止这点,我最后终于爬上桅杆顶上,在这样瞬息万变的高空用腿稳住身子,通过望远镜扫视海面,搜寻舢板,享受到了快乐。

  我记得一个美丽的日子,舢板都早早地离去,猎人打猎的枪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随着他们在海面上分散得广阔,枪声渐渐消失了。海上只有从西边刮过来的一点点微风;不过在我们设法接近下风处的最后一只舢板时,风停下来了。一只接一只——我站在桅杆顶上观看——六只舢板追随海豹向西划去,——消失在海平面上了。我们漂浮在平静的大海上,无法追上去。狼·拉森焦虑不安起来。气压计降下来了,东边的天空让他很不高兴。他十分投入地在观察气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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