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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马咯这番话使我想起了宗教。我当然是唯物主义者,连一次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问题。这时为托喀的死所触动,就开始琢磨水虎的宗教到底是什么。我当即向学生拉卟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最有势力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译词也许不贴切。原文是On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①。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① ism是英语的词尾,一般表示主义、学说、制度。

  “这么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那还用说。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大建筑哩。咱们去参观一下好不好?”

  在一个温暖的阴天下午,拉卟得意洋洋地陪我一道到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这是一座比尼古莱教堂①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筑物,而且兼收并蓄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的时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说实在的,那真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伫立在大门口(跟大门比起来,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呀!),抬头看了一会儿这座旷世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毋宁说它更近乎庞大的怪物。

  ① 尼古莱教堂是1891年俄国东正教传教士尼古莱(1836-1912)在东京修建的教堂。

  大寺院的内部宽敞得很。好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②的圆柱之间穿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们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水虎。

  ② 科林斯式是古希腊奴隶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筑样式,尤指带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

  拉卟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长老,您身体这么硬朗,这太好啦。”

  那只水虎也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多半是因为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唔,反正你看来挺健康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大概也知道,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他是为自己轻易不到这个大寺院来进行辩解。“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作向导。”

  长老和蔼地微笑着,先同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安详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没有什么可效劳的。我们信徒们对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树’顶礼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长老讲着讲着我就感到厌烦了。因为他特地给作的说明,我听了只觉得像是陈旧的比喻。我当然假装专心致志地听着,可也没有忘记不时地朝大寺院内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所形成的调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注意的是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仿佛觉得认得这些像,这倒也并不奇怪。那只弯着腰的水虎结束了“生命之树”的说明后,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边的神龛,对神龛里的半身像附加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们的圣徒当中的一个——背叛一切东西的圣徒斯特林堡。大家把这位圣徒说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解脱。这位圣徒也跟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说得更确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没有其他办法。请读读这位圣徒留给我们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供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瞥着第二个神龛,我有些忧郁起来。那里摆的是一幅胡须浓重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扎拉图斯拉》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所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却成了疯子。要不是发疯了,说不定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者沉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引到第三座神龛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搞苦行比谁都搞得厉害。因为他本来是个贵族,不愿意让满怀好奇心的公众看到他的痛苦。这位圣徒竭力去信仰事实上无法相信的基督,他甚至公开宣称他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可是到了晚年,他终于受不住当一个悲壮的撒谎者了。这位圣徒经常对书斋的屋梁感到恐惧,这是有名的轶事。但他当然不曾自杀,否则还入不了圣徒的行列呢。”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当中的一个。看到这个日本人的脸时,我毕竟感到亲切。

  “这是国本田独步①。是一位诗人,非常熟悉卧轨自杀的脚夫的心情。用不着向你进一步解释了吧。请看看第五个神龛……”

  ①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他的短篇小说《穷死》写一个搬运工人因贫病交迫而卧轨自杀。

  “这不是瓦格纳②吗?”

  ② 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1849年参加资产阶级革命,事败后流亡瑞士。1864年应巴伐利亚王路德维希二世之召,返慕尼黑;所作歌剧宣扬了宗教神秘及“超人”思想。

  “是的。他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革命家。圣徒瓦格纳到了晚年,饭前还祈祷呢。但是,他对生活教的信仰超过了基督教。从他留下的书简来看,尘世间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次险些把他赶去见死神呢。”

  这时候我们已经站在第六座神龛前了。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个商人出身的法国画家,丢下生了一大群孩子的老婆,另娶了个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的血管很粗,有海员的血统。你看他那嘴唇,上面留着砒霜什么的痕迹哩。第七个神龛里的是……你已经累了吧。那么,请到这边来。”

  我确实累了,就沿着馨香弥漫的走廊和拉卟一道跟随长老踱进一个房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像,前边供着一束野葡萄。我原想僧房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所以略感到意外。长老或许是从我的神态之间揣摩到了我的心情,还没有让坐就抱歉地解释道:“请不要忘了我们信奉的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教导我们要‘兴旺地生存下去’……拉卟君,你请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经》了吗?”

  “没有……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几乎没读过哩!”拉卟搔搔头顶的凹坑,坦率地回答说。

  长老照例安详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那你就不会明白了。我们的神用一天的工夫就创造了这个世界。(“生命之树”固然也是一棵树,它却无所不能。)还创造了雌水虎。雌水虎太无聊了,就要求有个雄水虎来做伴。在雌水虎的哀求下,我们的神以慈悲为怀,取出雌水虎的脑髓造了雄水虎。我们的神祝福这一对水虎道:‘吃吧,兴旺地生存下去。’”

  长老的话使我想起了诗人托喀。他不幸跟我一样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水虎,不通晓生活教的真谛也就难怪了。可是生在水虎国的托喀总应该知道“生命之树”呀。我可怜托喀不遵从这个教导,以致有了那么个结局。于是我打断长老的话,告诉他托喀的事。

  长老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哦,那个可怜的诗人……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境况和机遇。(当然,此外你们还要加上遗传吧。)托喀君不幸的是没有信仰。”

  “托喀羡慕过你吧。不,连我也羡慕哩。拉卟君年纪又轻……”我说。

  “我的嘴要是好好的,说不定会乐观一些呢!”拉卟也插话说。

  经我们这么一说,长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眶里噙满泪水,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秘密,谁也不要告诉……其实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可是早晚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刚说到这里,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大块头的雌水虎猛地向他扑了过来。不用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转瞬之间这只雌水虎就把长老撞倒在地。

  “糟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里偷走了喝盅酒的钱!”

  十来分钟以后,我们把长老夫妇撇在后面,简直像逃跑似的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拉卟对我说:“看那副样子,长老也就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答腔,却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沉沉的苍穹,它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氛,就像是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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