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芥川龙之介 > 水虎 | 上页 下页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无疑是一只和蔼可亲的水虎。我经常跟嘎尔一道到他参加的俱乐部去,度过愉快的夜晚。原因之一是呆在这个俱乐部比在托喀参加的超人俱乐部要自在得多。而且嘎尔的话尽管没有哲学家马咯的言谈那样深奥,却使我窥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边用纯金的羹匙搅和着咖啡,边快快活活地漫谈。

  在一个雾很浓的夜晚,我隔着插满冬蔷薇的花瓶,在听嘎尔聊天。记得那是一间分离派①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不用说,连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神气,满面春风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的事。喀拉克斯不过是个毫无涵义的感叹词,只能译作“哎呀”。总之,这是标榜着首先为“全体水虎谋福利”的政党。

  ① 分离派是一种反学院派的美术流派,1897年创始于维也纳。

  “领导喀拉克斯党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不是曾说过‘诚实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说……”

  “喏,你听我说。那当然是一派谎言。但人人都知道他讲的是瞎话。所以归根结蒂就等于是说真话了。你把它一概说成是假话,那不过是你个人的偏见。我要谈的是啰培的事。啰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弗”一词也是毫无涵义的感叹词。硬要译出来,就只能译作“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还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他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怨我冒昧,可你《卟-弗日报》不是站在工人一边的报纸吗?你说这家报纸的社长哙哙也受你支配,那就是说……”

  “《卟-弗日报》的记者们当然是站在工人一边的。可是支配记者们的,除了哙哙就没有别人了。而哙哙又不能不请我嘎尔当后台老板。”

  嘎尔依然笑眯眯地摆弄着那把纯金的羹匙。我看到嘎尔这副样子,心里与其说是憎恨他,毋宁说同情起《卟-弗日报》的记者们来了。

  嘎尔看到我不吭气,大概立即觉察出我这种同情,就挺起大肚皮说:“嗐,《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向着工人。我们水虎至少首先是向着我们自己,其他都靠后。……更麻烦的是,还有凌驾于我嘎尔之上的呢。你猜是谁?那是我的妻子——美丽的嘎尔夫人。”嘎尔朗笑起来了。

  “那毋宁说是蛮幸福吧。”

  “反正我挺惬意。可我只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水虎的你面前,才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那么,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执牛耳的喽?”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水虎而引起来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打过仗吗?”

  “可不是吗!将来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实在的,我这时才知道水虎国也不是个孤立的国家。据嘎尔说,水虎一向是以水獭为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备并不亚于水虎。我对水虎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感兴趣。(因为水虎的劲敌乃是水獭这一点是个新发现,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①也不知道,《水虎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说了。

  ① 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

  “那次战争爆发之前,两国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对方,因为它们彼此都怕对方。后来,住在这个国家的一只水獭去访问某一对水虎夫妇。那只雌水虎的丈夫不务正业,她原打算把他杀死。她丈夫还保了寿险,说不定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诱使她谋杀他的原因。”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只认得雄的。我老婆说那个雄的是坏蛋,可依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坏蛋,倒不如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于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怎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当然丧了命。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来了吗?”

  “可不。恰好那只水獭又曾荣获过勋章。”

  “哪边打赢了?”

  “自然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水虎因而英勇地阵亡了。可是跟敌国比较起来,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我国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干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水虎只要肚皮饿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这——请你不要生气。对于在战场上的水虎们来说,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无疑也是个丑闻。可只要本人直言不讳,谁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不是也说过吗:‘过不讳言,何过之有。’……何况我除了谋利之外,还有满腔爱国的热情呢!”

  这时俱乐部的侍者刚巧走了进来。他向嘎尔鞠了一躬,像朗诵似的说:“贵府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地站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

  接着侍者镇静地又补了一句:“可是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着他的脸,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尔并不是作为什么大资本家,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水虎的身分站在这里。我把花瓶里的冬蔷薇拔出来递给嘎尔。

  “火灾虽然熄灭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场虚惊,你把这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握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给人家的,至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此刻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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