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马斯·哈代 > 还乡 | 上页 下页
二三


  她的嘴与其说是为讲话而生,还不如说是为颤抖而生;与其说为颤抖而生,还不如说为接吻而生。或许还可以补上一句,与其说为接吻而生,还不如说为噘嘴而生。从侧面看去,她抿紧的嘴唇线条,几乎体现出几何学的精确性,她的嘴唇曲线是为设计艺术界所熟知,也就是所谓的胃足线或双弧线。这般柔软的曲线在冷峻的埃顿荒原上可称得上是极少见的奇观。它立刻就让人感到,这样的嘴唇绝不是来自石莱斯维格 〔注:在德国,九-十一世纪曾是北波罗的海的重要贸易中心。〕的一群撒克逊海盗所有的,因为他们的嘴唇闭拢在一起,就像一块分成两半的松饼。那样的嘴唇曲线会让人觉得它就像是埋藏在南方地底下的被人遗忘的大理石碎片。她的嘴唇线条是如此美妙丰满,而两边嘴角却棱角分明,就像铁矛尖一样。只是在她陷入阵阵突如其来的忧郁之中时,她那清晰的嘴角线条才显得柔和起来,而对这么一种阴郁的感情,以她的年龄而言,她是太成熟了。

  她的样子太容易令人想起波旁的玫瑰、红宝石和热带的中夜了;她的神情则令人想起食落拓枣的人〔注:在北美洲的一族。〕和《阿达莉》〔注:法国剧作家拉辛的剧本。〕中的进行曲;她的动作令人想起大海的潮涨潮落;她的声音则令人想起中提琴。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要将她的发式稍加修整,她的整个体态便完全可以看作是任何一

  个高等女神。要是她脑后有一轮新月,或头上戴一顶旧帽盔,或是不经意间在她的额头戴上一顶露珠头冕,便足以使她分别表现出阿耳特弥斯〔注:希腊神话中的月神和狩猎女神。 〕,阿西娜〔注:希腊神话中的智慧、技艺和战争女神。〕和赫拉〔注:在希腊神话中掌管婚姻和生育,是妇女的保护神。〕的神态,简直与被人公认的许多受人尊敬的油画中的这些古神酷妙酷肖。

  但是,这种天神的傲慢神态、情爱、愤怒和喜好,一到了埃顿荒原的边缘,却被多多少少证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了。她力量的发挥受到了限制,而意识到这种限制,便使她的性格变得偏激。埃顿就是她的地狱,一来到这儿,她的内心就与之永远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她还是从它晦暗的基调中汲取了不少东西。她的外表正是最好不过地表现出了她内心郁结的心理:要与现状作一番抗争;而她的这般受压抑的美貌光彩正是她内心悲哀和被扼杀的热情的表现。她的额上真正显现出一种严峻的威严,这种威严决非故意做作,或是受到逼迫装出来的,而是在这么些年月里养成的。

  她在额头上扎了一条黑丝绒的头带,束住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再加以不时在她前额蹙起的阴云,使她显得更其威严。“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在额上扎一条细带更能为一张美丽的脸庞增光添彩的了,”里希特尔 〔注:德国小说家,浪漫主义和心理小说的先驱。〕就是这么说的。附近一些姑娘出于同一目的也会在头上扎上彩色绸带,还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佩戴上金属饰品;可如果有谁建议尤斯塔西雅·维伊扎上彩色绸带、佩戴金属饰品,她会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会住到埃顿荒原上?蓓蕾口是她的故乡,当时那是一个受人喜爱的海滨胜地。她的父亲是驻扎在那儿的一个团队里的乐队指挥,他是科孚人〔注:希腊西北部爱奥尼亚海中岛屿。 〕,是个很好的音乐家。在他未来的妻子和她的

  父亲,一个出身良好的船长,一起到那儿旅行时,他们相遇了。他们的婚事根本不对老船长的心愿,因为这位乐队指挥的口袋就跟他的指挥棒一样,轻飘飘的。但是,音乐家尽了最大努力,他入赘妻姓,并成为英国的永久居民,在孩子的教育上他费了很大的心血,不过教育费用却是外公支付的。他作为一个地方上主要的音乐家,过起了相当富裕的日子,直到他妻子去世,这以后他就倒运了,他酗酒,不久也死了。小姑娘便交托给外公照护。外公由于在一次海难事故中断了三根肋骨,便在埃顿荒原这块空气清新的高地上定居下来,由于房子几乎用不着付什么钱,又由于站在家门口能看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的大山间露出的一线蓝色,人们一直相信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因而这地方能令他产生遐思。然而尤斯塔西雅却很恼恨搬到这地方来,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遭放逐的人,可她又不得不住在这儿。

  这一来,尤斯塔西雅的头脑中也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最离奇的念头,来自最古远的时代,以及展望未来的都有。在她的眼中是不存在中间这一段时间间隔的;她看见的只是阳光明媚的下午那草地上的浪漫回忆,军队的乐团、军官们、威武的男人,就像金字镌刻在埃顿荒原这块乌黑的碑上。在她眼中出现的,是荡漾的水波跟一片冷漠刻板的荒原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种种奇谲印象。如今,她看不到一点真正的人生,所以她更加刻意地去追忆自己原先所见过的一切,为它添上种种美妙的光彩。

  那么她的威严又从何而来?由于她的父亲来自费阿西亚岛〔注:《奥德赛》中奥德赛在海难中遇救的岛屿,他以为此岛是科孚。〕,难道说她的血液中潜在有阿尔喀诺俄斯〔注:《奥德赛》中的人物,为费阿西亚岛的国王。 〕这一脉的气质?要不就是来自菲查伦人和维尔人〔注:两者都是古盎格鲁-诺曼人中贵族的一支。〕,因为她外公有一个堂兄是一位贵族。也说不定这是上天的赐予——自然法则的一个令人愉快的融会。此外,由于近年来,她

  一直离群索居,根本没有机会让她变得猥琐。荒原上孤独的生活几乎不可能使人变得庸俗。否则,要想让她变庸俗,几乎就跟让荒原的野马、蝙蝠和毒蛇变庸俗一样,是毫不费事的。在蓓蕾口过上一种狭隘的生活,本来是能完全将她变成一个世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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