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托马斯·哈代 > 还乡 | 上页 下页


  展现在红土贩子眼前的地貌,从古道起便逐渐向荒原腹地上升。它包容着小丘、沟壑、山岭、斜坡,一个接一个向前延伸,直到被迟暮未尽的天际处一座兀然突起的高山所挡住。这位旅人的眼光在这片景象上逗留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了天边一个引人注意的物体上。那是一个古坟。这个凸出的土丘的高度超出一般的坟堆,在这片荒原上,在这座最孤寂的高山上,它占据了一个最突出的位置。尽管从山谷这边看去,它的样子就像是巨人阿特拉斯 〔注:希腊神话中的巨人。〕额头上的一个肉疣,但实际上,这个凸起物可真够庞大的。它简直就是这片荒原世界的主轴。

  这个坐着休息的男子瞧着这座古坟,他看清了这整个凸出物的最高点上还有某种更高的东西。它从这半圆形的古坟上戳出,就像一顶头盔上凸出的矛尖。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生人立时便会觉得那就是修建这个古坟的凯尔特人 〔注:古时居住在中欧、西欧的民族。〕中的一个,他马上会觉得古老的过去又在这幅景致中再现。这人似乎是最后的一个凯尔特人;在随他的同族沉入永恒的黑夜之前在作一番沉思似的。

  那人形就站在那儿,就跟脚下的小山一样,一动不动。小山突兀在荒原之上,古坟凸起在小山之上,这人形又突起在古坟之上。而在这人形之上,除了苍穹外,就没任何东西可加以勾画的了。

  由这样一个人形,站立在黑黝黝的小山之上,使人觉得小山的轮廓给勾画得如此完美、细腻,成了不可或缺的一笔,令人觉得十分满意。没有这个人形,就好像圆穹缺了个顶塔;而有了它,这庞大物体所需的建筑要求全然得到了满足。山谷、高地,以及这座古坟使整个景致十分奇怪地显得那么和谐,而登上古坟的这个人形更显得与整个景致协调有致。因此,只看这一整体中的这一物体或那一物体,便会令人觉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而只是其中的一个零碎部分。

  这个人形太像这个一动不动的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因之,猛然间看到它动弹起来,就会使人觉得那真是个奇怪的现象。这一整体的主要特征便是静止不动——这人形也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任何一部分的静止被打破,便让人觉得不可理解。

  然而,这种情况确实发生了。可以清晰地见到这个人形停止了伫立不动的状态,迈出了一两步,接着转回身去。似乎受了惊吓似的,它竟从古坟的右侧走了下去,恰似一朵蓓蕾上的一颗小水珠滑落下去,然后消失了。这个人形的动作步态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出,这是一个女人。

  她突然离去的原因马上清楚了。随着她的人影从右边消失,一个担着东西的新来者的人影,在左边的天际映现,登上了这座古坟,将担子放在了坟顶。跟着后面又上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接着又是第四个,第五个,最后,整个古坟顶上全是挑着担子的人影了。

  这出以天幕为背景的人形皮影戏明显不过地说明了,那个女人同这伙取代她的位置的人没一点关系,她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她登上古坟的目的显然跟这些人不同。我们的这位观察者的思绪更集中于那消逝了的孤寂人影身上,在他的想象中,她要比那批新来者更有趣,更重要,更具有一段值得去了解的故事,他下意识地便把后来者视作了闯入者。不过,他们停在了古坟顶上,把它占据了;如今,那位先前单独行动,像女王般独自统领了这片荒僻的原野的孤独人儿,看来一时间是不会再重新返回了。

  【第三章 乡村的习俗】

  如果一个旁观者一直站在这座古坟的毗邻处,他就会看清这些人全是邻近小村落的男人和孩子。每个登上古坟的人都挑着一担沉重的荆柴,是用一根长长的两头削尖、可以轻易穿过柴捆的柴担来挑的,每头各挑两捆。他们是从离古坟四分之一英哩的荒原某处上来的,那儿漫山遍野长的几乎唯有荆棘丛。

  由于这么担着荆条捆,每个人就全被柴捆遮没了,在从肩上把柴捆放下前,他的模样就活像是一蓬长着腿的荆棘丛。这伙人鱼贯而上,就像一群向上行走的羊儿,也就是说,最强壮的在前头,弱小的殿后。

  所有的柴捆都堆在了一起,于是古坟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周长有三十英呎的荆柴尖塔,方圆数英哩之内都把这座古坟叫做“雨冢”。有些人在忙着准备柴火,在挑拣最干燥的荆柴,有些人在解开捆绑柴捆的藤条。他们在这么忙活时,其余的人则抬起眼,放眼纵览着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的那块现时几乎已被夜色淹没了的广漠乡野。在白天的任何时候,置身于荒原的山谷里,放眼望去所能见到的,除了山谷本身荒蛮的面貌外,其余就什么也见不到了;但站在古坟上,可以一览无遗地见到天边那一大片广漠的乡村地带,以及许多荒原以外的景色。眼下,这片广袤的风貌景色都见不到了,眼前只是一片遥远的向前伸展而去的模糊轮廓。

  正当男子和小孩们在堆起这个柴堆时,显示出遥远地貌的那一大片阴影起了变化。红通通的火光和一堆堆的篝火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四周的整个乡野出现了一个个光点。它们是别的教区和一些小村落点起的篝火,那些地方也都在忙着进行相同的纪念活动。有些火堆看起来很远,在浓浓的夜色中,那一道道像是麦秸似的苍白火光,在火堆四周成扇形地向外放射。有些火堆很大,也很近,在冥冥夜色中闪发出猩红的火光,活像一张黑兽皮上的道道创口。有些火堆则像酒神的女祭司,露出酒意醺醺的脸,披散着纷乱的头发。火光给篝火上面天空中那片静静的云朵抹上了一层光晕,点亮了云朵间倏忽变化的起伏,使它们变成了一个个沸滚的鼎镬。细细数来,在整个这块区域内,大约燃起了足足有三十堆篝火;站在雨冢上的人虽然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却可以根据这些篝火的方位来确定每一处地点,就像看不见钟上的数字,但根据钟面的指针也可以知道时间一样。

  第一道高高的火光从雨冢上冲天而起,把所有正凝望着远处那堆堆篝火的眼光吸引了回来,让他们想起了自己也要做的同样活动。欢乐的火光用它黄灿灿的光芒给里圈人群的脸上划上了道道光线——这时,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到来,使圈内人更多了——火光甚至照亮了四周黑魆魆的灌木丛,使它们添上几分可爱,越到古坟下面,光亮就越来越暗,再下面只能见到一片黑暗了。在火光中,可以看出古坟是一个圆球体的一部分,跟它当时堆垒起来时一样完整无缺,就连地上掘出的那条小沟也依然存在。从来没有犁铧划过这片粗粝的土地。对农人来讲这是片贫瘠的不毛之地,而对历史学家来说,这可是片富饶之地。因为这儿从没受到人为的干扰,因而它也就没有任何毁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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