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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他现在比初上来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他母亲的痛苦情怀;就好象那封信里讲的往事是一种有毒素的微菌,使他发了宗派主义的高热症,以至于认真当作有两个阵营存在,他母亲和他是一个阵营——芙蕾和她父亲是另一个阵营。这种陈年古代的悲剧性的占有和敌意说不定早已死去了,但是死去的东西在时间把它们清除掉之前,仍旧是有毒的。连他的爱情也好象沾染上了,不大带有幻想,更加具有现实意味,而且隐隐含有一种背叛似的疑虑,生怕芙蕾也会象她父亲,想要占有起来;这种疑虑并不明晰,只是一种侵袭,非常之卑鄙,钻在他的热情记忆里蠕蠕爬动,用它的呼吸吹淡了那个生动的、迷人的脸庞和婢婷的倩影——这种疑虑,说它真实,却好象并不存在;说它不真实,却足以摧毁一个人坚定的信心。而对于不满二十岁的乔恩说来,坚定的信心却是生命里最少不了的东西。他仍旧有年轻人的一股热力,愿意双手奉上,一毫不取——热情地把一切交给一个象自己一样豪爽慷慨的人儿。敢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从窗口长凳上站起来,在那间灰色的阴森森的大屋子里胡乱走着,房间墙壁上挂着涂了银粉的帆布。这幢房子——他父亲在那封弥留的信里说过——是造了给他母亲——和芙蕾的父亲住的!他在半阴暗中两只手伸了出来,就好象要抓住死者缥缈的手一样;他两手勒紧,竭力想接触到他父亲消瘦而消失了的手指——紧紧抓着,并以此稳住自己——使他觉得仍站在父亲的一边。眼泪,忍在肚皮里,使他眼睛觉得又干又热。他又回到窗口。窗口比较暖和,不是那样鬼气森森的,外面要舒适得多,月儿高高地现出金黄色,再过三天就要圆了;夜的自由真给人安慰。倘使芙蕾和他是在什么荒岛上碰见,根本没有什么过去不过去——大自然就是他们的房子,那要多好!

  乔恩长到这么大还对荒岛非常向往——那里生长着面包果,珊瑚礁上海水一碧如蓝。夜晚是深沉的,自由的——充满着魅力;它是诱惑,是期望,是尘网的逋逃薮,是爱情!一个仍旧受母亲摆布的脓包——!这使他的两颊火热起来。他关上窗子,拉上窗帘,把墙上烛架的电灯关掉,上楼去了。

  他的卧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他母亲仍旧穿着晚服,站在窗口。她转身向他说:

  “你坐下,乔恩;我们谈谈。”她在窗口长凳上坐下,乔恩在床边坐下。她只是侧面向着他,额头、鼻梁、颈子的柔和线条,以及那种奇特的然而又象是冷峻的风度,使他很动心。他母亲从来就不象是这个环境里的人;仿佛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跑来的!她打算跟自己谈什么呢?他的心里也有那么多事情要跟她谈啊!

  “我知道芙蕾今天来了。我并不诧异。”这句话好象还有一种言外之意:“她原是她父亲的女儿啊!”乔恩的心硬了起来。伊琳静静地说下去:

  “我有你爹的信在这里。那天晚上我拾了保存起来。你要不要拿回去,亲爱的?”

  乔恩摇摇头。

  “在他交给你之前,我当然读过了。这封信对我作的孽并没有如实地叙述。”

  “妈!”乔恩脱口而出叫了一声。

  “他讲得对我非常体贴,可是我知道自己不爱芙蕾的父亲而嫁给他,是做了一件很坏的事情。不幸福的婚姻,乔恩,不但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也会毁掉别人的一生。亲爱的,你年纪太轻了,而且爱得非常厉害。你认为你跟这个女孩有可能过得幸福吗?”

  乔恩望着她那双深褐色眼睛,这时由于痛苦显得更深了;他回答说:“会的;啊!会的——只要你能够。”

  伊琳微笑。

  “对美色的倾倒,和渴望占有对方,并不是爱。如果你的情形跟我的情形一样,乔恩——把灵魂最深处的东西扼杀了;肉体结合了,但是灵魂在抗拒,怎么办?”

  “为什么会是这样,妈?你以为她一定会象她父亲,但是她并不。我看见过她父亲。”

  伊琳的嘴边又浮出那种微笑,乔恩心里有点动摇起来;她的微笑带有无数的讽刺和经历。

  “你是给,乔恩;她是拿。”

  那种卑鄙的疑虑和侵袭的动摇又来了!他愤愤然说:

  “她不是——不是。妈,我不过是不忍心使你不快活,现在爹——”他用拳头敲自己脑袋。

  伊琳站起来。

  “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亲爱的,不要想到我。我说的真话。为你自己和你的幸福着想好了!以后的事情我会挺得住的——是我自己造的因。”

  乔恩又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妈!”

  她走到他跟前,用手按着他的手。

  “你头不好过吗,亲爱的?”

  乔恩摇头。他的不好过在心口——被两种爱把心都拉碎了。

  “不管你怎样,乔恩,我将始终一样爱你。你不会失掉任何东西。”她轻轻抹一下他头发,就走了。

  乔恩听见房门关上,翻身上床,躺在那里硬压着自己的喘息,心里感到极端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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