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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抵家时,他听见弹子的卡搭声,向窗口一张,看见小孟特正伏在台子上。芙蕾手叉着腰拿着球杆,微笑地望着他。她样子多美呀!无怪这个小伙子要为她失魂落魄呢!一个从男爵头衔——和田地!在这种年头,田地的出息是不多的;头衔的出息可能更少。福尔赛家的老一辈子对头衔向来就看不大起,总有点不切实际,不大自然——花那么多钱很不值得,而且要和宫廷发生关系。

  索米斯记得那些老一辈子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斯悦辛在自己最发达的年头确曾参加过一次召见的朝会;回来之后说他再也不去了——“全是些无名小卒。”有人疑心他穿了缚腿短裤,个子显得太大了。索米斯记得自己母亲曾经希望能够参加一次召见,因为这是时髦玩意儿,可是他父亲毅然决然拒绝了。她要打扮得那样花枝招展做什么——浪费时间和金钱;一点没有道理!

  由于英国平民有那种成为国家力量的本能,而且保持不变,由于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已经很好了,而且就因为是他们的,所以比任何别的生活圈子还要好一点,老一辈的福尔赛始终都不喜欢那些“虚文俗套”,正如尼古拉得了风湿症之后经常那样说的。索米斯这一代人,由于比较敏感,比较愤世嫉俗,一想到斯悦辛穿着缚腿短裤的可笑神气,也就不想到这些上面去。至于第三代和第四代,在他看来,对什么都只有嘲笑。

  可是这个年轻小伙子能继承一个头衔和一些地产倒也不坏——这种事情原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他轻轻走进去,正当孟特一杆子没有击中。芙蕾接上去打;他看出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盯着芙蕾弯下的身子望,眼睛里的那种爱慕之精简直使他感动。

  她把球杆搁在用纤手撑起的架子上,停了一下,摇摇她蓬松的深栗色短发。

  “我决计打不到。”

  “不试总不行。”

  “好吧。”球杆打了出去,球滚起来。“你看!”

  “运气不好!没有关系!”

  接着两人看见了索米斯,他说:

  “我来给你们记分。”

  他在记分板下面的高凳上坐下,外表很整洁,但是人觉得很累,暗暗打量着两张年轻的脸。打完了球,孟特走到他面前。

  “我已经搞起来了,先生。怪玩意儿,生意经,可不是?我想你当律师总阅过不少人情世故吧!”

  “阅过。”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事情:那些人出价钱总要低过自己出得起的数目,这完全不对头;他们应当一上来出得多,然后逐渐减少。”

  索米斯的眉毛抬了起来。

  “倘使人家一上来就接受呢?”

  “这毫无关系,”孟特说;“减价要比加价上算得多。比如说我们对一个作家提出优厚的条件——他当然接受。后来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发现出版这本书没有多大油水可赚,就告诉他这种情形。他因为我们对他很大方,因而信任我们,于是服服帖帖地减了价钱,而且对我们毫无芥蒂。可是如果我们开头给他的条件就很苛刻,他不肯接受,弄得我们加价他方才答应;答应归答应,他却会觉得我们是小气鬼。”

  “你买画也试试这个办法看,”索米斯说,“价钱讲好了就是一项合同——难道这个你还不晓得?”

  小孟特掉头望着芙蕾站的窗口。

  “不晓得,我真想早就晓得。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一个人要悔约的话,对他决不留难。”

  “做广告吗?”索米斯冷冷地说。

  “当然是一种广告;不过我是作为原则来看待。”

  “你的出版社就是这样做法吗?”

  “还没有,”孟特说,“不过慢慢会来。”

  “而且会关门。”

  “不会,真的,先生。我作了不少次的观察,全都证明我的理论不错。在生意经上,人性总是一直被估得太低,人们这样做法使自己丧失了很大一笔快乐和利润。当然,你必须绝对的真实和坦率,可是只要你感觉到,做起来也并不难。你越是近人情,越是大方,你做生意的机会就越好。”

  索米斯站起来。

  “你是一个股东吗?”

  “还要等六个月。”

  “那么其余的股东还是赶快退休的好。”

  孟特大笑。

  “你会懂得的,”他说。“底下将要有一个极大的变化。占有原则非关门不可。”

  “什么?”索米斯说。

  “店堂要出租了!再见,先生;我现在走了。”

  索米斯看着女儿伸出手来,看见她在孟特紧握着手时缩了一下,同时清清楚楚听见年轻人出去时的叹息。她接着从窗口过来,一只指头沿弹子台的桃花心木边子划着。索米斯望着她,知道她有话要问自己。手指绕过最后一个落弹袋时,她抬起头来。

  “爹,你是不是做了手脚,不让乔恩写信给我?”

  索米斯摇摇头。

  “这一说,你是没有看见吗?”他说。“他父亲在一个星期前死了。”

  “哦!”

  他从女儿吃惊的、眉头深锁的脸上看出她立刻紧张起来,想要弄清这一事件的后果。

  “可怜的乔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

  “我永远不懂得!”索米斯慢吞吞地说;“你总是不信任我。”

  “亲爱的,只要你肯帮忙,我就会信任你。”

  “我也许会。”

  芙蕾两只手勒在一起。“唉,亲爱的——一个人拚命想得到一件东西,就不大会想到别人。你别生我的气。”

  索米斯伸出一只手,就象是推开一句诽谤似的。

  “我在盘算呢,”他说。他怎么想得到用了这样一个字眼!“小孟特又来缠你吗?”

  芙蕾笑了。“哦,马吉尔!他总是缠人;不过人倒是好人——我并不在乎。”

  “嗯,”索米斯说。“我人很吃力;我要走了,打个瞌睡再吃晚饭。”

  他上楼进了画廊,在榻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这个女儿真是个大累赘——她母亲是——啊,是什么呢?真是个累赘!帮忙——他怎样能帮她的忙呢?他是她的父亲,这件事实是他改变不了的。伊琳是乔恩的母亲——也改变不了!小孟特刚才讲的什么——占有本能——关门了——出租了?胡说八道!无聊!

  闷热的空气,夹着绣线菊的香气,河上和玫瑰的气息,向他袭来,他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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