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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三卷 第一章 老乔里恩显灵

  双重的冲动使乔里恩在早饭时向他妻子说:“我们上贵族板球场看球去!”

  有这种需要:一来是,自从乔恩把芙蕾带下来之后的六十小时里,这两个人一直处在焦虑之中,有必要排除一下;二来是,乔里恩总记着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会丢下他们母子死去,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定可以减少这种内心的痛苦。

  乔里恩是在五十八年前进伊顿中学的,当时老乔里恩的一个狂想就是尽可能地负担抬高儿子社会地位的费用。他自己的青春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度过的,没有来得及学会板球这种上流社会玩意儿,因此乔里恩年年便随着这样一个父亲从斯丹奴普门上贵族板球场去看球。老乔里恩会毫不顾忌地大谈其重击、满掷、半球和大半球,常使小乔里恩那样天真而爱面子的年轻人捏一把汗,生怕父亲这些话被人家窃听了去。不过他只在板球这种十分紧要的问题上悬心,因为他父亲——当时还留着腮须——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无疵可击的人物。

  老乔里恩自己虽则没有受过上流社会的教育,但是由于天生的爱讲究、识轻重,所以能避免一般庸俗人们的错误。那时真是开心啊,戴着大礼帽在溽热的天气下大喊大叫一阵之后,就跟着父亲坐上马车回家,洗一个澡,换上晚礼服,上解体俱乐部吃晚饭;晚饭是炸小鱼、煎肉片和果子酥,然后一老一少,两个漂亮人物,戴着淡紫色羊皮手套,一同去看歌剧或者话剧。在星期天,看完了板球而且把大礼帽折起放好之后,便跟着父亲坐着特制的马车上里希蒙的皇家酒店和泰晤士河边的长廊园——那时是鼎盛的六十年代,世界很单纯,豪俊如龙,民主还没有出世,惠特-梅尔菲尔的小说接二连三印了出来。

  三十年后,他自己的儿子乔里,由于老乔里恩的狂想,也受到了上流社会的教育,不过费用稍微减少了一点;乔里恩和领孔上别着哈罗中学深青矢车菊校徽的儿子重又尝到白天里那种溽热天气和相互抵触的热情,然后回到罗宾山凉爽的草莓圃里来,吃过晚饭,打一回弹子;儿子的球运时常好得叫人气破脑门,可是他还装得那样懒洋洋的大人派头。那时年年总有这么两天是他和儿子单独过的,不过各人站在一方——而民主不过刚才出世!

  乔里恩就这样一面回忆,一面发掘出一顶灰色大礼帽来,向伊琳借了短短一根淡青丝带,小心翼翼地,镇静地,坐了汽车、火车和出租汽车,到达贵族板球场。伊琳穿的草绿色衣服,黑滚边;他坐在伊琳身边,望着球赛,觉得往日的激动心情又涌起来了。

  索米斯走过时,这个好日子全破坏了。伊琳的嘴唇紧闭,脸色很不自然。跟索米斯一同这样坐下去太没意思了,说不定他的女儿还会在他们面前出现,就象循环小数一样。所以他说:

  “亲爱的,你看厌了没有——?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乔里恩觉得人很吃力。他不想让伊琳看出,所以一直等到她开始弹琴时才蹑足走进小书房。他打开落地窗透透空气,又打开了门,俾能听见传来的琴声;接着在他父亲的旧圈椅上坐下,合上眼睛,头枕着破旧的褐皮椅背。就象塞沙·佛朗克长曲的这一段一样,他和伊琳的结合也是一段神圣的第三乐章。而现在有了乔恩的这件事情——这件糟糕的事情!在半醒半睡的当儿,他简直弄不清楚是不是在梦中闻到一股雪茄烟味,而且好象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看见自己的父亲。那个相貌出现后又消失掉,重又出现;他看见老父穿一件黑大衣,就象坐在自己坐的圈椅上,拇指和食指平捻着眼镜;大白胡子,隆起的前额罩着的深陷的眼睛抬了起来,好象在搜索他的眼睛,说:“乔,你管不管呢?事情要你决定。她只是一个女子!”啊,这句话多么象他所熟悉的老父啊;使人想起了整个的维多利亚时代!而他的回答是:“不,我不敢做——我怕使她、乔恩和我伤心。我心肠太软;我不敢做。”

  可是那双衰老的眼睛,比他的眼睛老得多,又比他的眼睛年轻得多,却紧紧望着他:“这是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过去。你要对付,孩子!”这难道是老父显灵吗;还是父亲的本能在他心里复活呢?那股雪茄烟味又来了——从那片陈旧的、饱和烟味的皮革上发出来。好吧!他要对付一下,写信给乔恩,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写出来。忽然间他感到呼吸困难,一种窒息的感觉,就象心脏肿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室外空气里面。星儿很亮。他穿过走廊绕到大房子角上,使自己能从音乐室的窗子里望见伊琳弹琴;灯光恰好映出她的一头白发,她象在陷入沉思,深褐色的眼睛瞠望着,手停着不动。乔里恩看见她抬起双手紧握在胸前。“她想的是乔恩,”他心里说,“全是乔恩!我在她心里慢慢死了——这也是自然的!”他留心不让她看见,又溜回书房。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他动手来写信,写得很吃力,许多地方都涂掉。

  我最亲爱的孩子——你年纪相当大了,该能懂得年长的人向小辈倾吐心曲时多么的感到为难,尤其是象你母亲和我(虽则在我的心目中,她始终是年轻的),两个人的心整个就放在要向他坦白的那个人身上,那就更为难了。我不能说我们承认真正犯过什么罪——我敢说,人们在实际生活里很少这样承认的——但是多数人会说我们是这样,而且归根结底,我们的行为,不管正当与否,总是证明了这一点。亲爱的,事实是,我们两个都各有各的一段身世,而我现在的任务便是使你知道,因为这些事情非常可恨地深深影响了你的未来。

  多年前,好多年以前,老实说远在一八八三年,当你母亲还不过二十岁的时候,她遭遇到一件最大的而且持久的不幸;她结了婚——不,不是和我结婚,乔恩——但是得不到幸福。她自己没有钱,而且堂上只有一个继母——简直是个荡妇——因此居常郁郁。她嫁的就是芙蕾的父亲,也是我的堂弟,索米斯·福尔赛。他一直死钉着她,而且平心而论也深爱她。嫁后一个星期,她就发现自己铸成大错。这不是索米斯的过错;是她自己看错了人——她自己遭到的不幸。

  到现在为止,乔里恩还保持着一种近于冷嘲的口吻,可是下面要谈的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乔恩,我真想尽可能地向你说明——这很不容易——这样的不幸婚姻怎样会那么容易产生的。你当然会说:“如果她不真正的爱他,她怎么会嫁他呢?”你这话也可以是说得对的,如果不鉴于另外还有一些重大的原因。从她这个初步的错误开始,继之而来的是各种的风波、苦恨和悲剧,因此我必得尽可能地向你说清楚。你知道,乔恩,在那些年头里,甚至于在今天——说实在话,尽管人们谈了那么多关于开通风气的话,我就看不出会有什么两样——多数女子在结婚前都对性生活的一面毫无了解。即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也没有经验过。症结就在这里。使婚姻那么不如人意和产生无数风波的,就是这种缺乏实际经验的情形,不管她们具有多少书本知识都没有用。在无数的婚姻上——而你母亲的婚姻也是其中之一——女子就拿不准,而且没法拿准自己爱不爱所嫁的人;她们要在婚姻成为现实的结合后才能知道。有不少的例子,可能包括一些靠不住的例子,说明这种结合行为巩固并加强双方的感情,但也有其他的例子,你母亲的例子就是一个,事后暴露出这是一个错误,是先前感情的幻灭。在一个女子的一生中,再没有比这种暴露更悲惨的了,一天一天过去,一夜一夜过去,错误变得愈来愈清晰。粗心浮气的人,不动脑筋的人,会嘲笑这种错误,说“大惊小怪些什么呢!”

  偏狭和自以为是的人,那些只能从自己的生活角度来衡量别人的人,会申斥犯这种悲惨错误的人,要把她们终身打进她们自己造的地牢。你知道那句话吗:“她自己铺的床,只好自己来睡!”这话真是粗暴,讲这种话的人简直够不上一个上流人士的称号;我极其深恶痛绝。我过去并不是个所谓道学君子,但是我不愿意用什么字眼,亲爱的,使你对自己结下的婚约有所轻视。我决计不来!但是以我一生的经验,我的确要说那些人申斥这些铸成悲惨错误的受害者,骂她们,而且从不伸出援助之手——这些人都毫无人性,或者说,如果他们理解到自己做的什么的话,那就是毫无人性。可是他们就不理解!由他们去吧!我要诅咒他们正如他们——我敢说——要诅咒我一样。这些话我不得不讲,是因为我要使你能用正确的观点来看你母亲,因为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人生是怎样一回事。

  现在回到正文。你母亲以三年的功夫努力克服那种畏缩——我真想说厌恶,而且这个字眼并不太重,因为畏缩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就变成了厌恶,而且对你母亲那样敏感的、爱美的天性来说,真是刑罚啊——三年之后,她碰见了一个爱上她的青年。这个青年就是造我们现在住的这座房子的建筑师;当时造这所房子是给你母亲和芙蕾的父亲住进来,一座囚禁她的新监狱,用来代替她跟他在伦敦住的那所监狱。也许这件事情和往后的发展有点关系。不过反正她也爱上了这个青年。一个人爱上哪一个,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这一点我想不需要向你解释。爱就是那么来了。好吧!爱当时来了。我可以想象得出——虽则她从来不跟我多提——她当时心里引起的挣扎,因为,乔恩,她的家教很严,而且思想一点不浪漫——丝毫不浪漫。可是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感情,而且他们相爱不但表现在思想上,而且也表现在行动上。接着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悲剧。这事我非告诉你不可,因为如果不告诉你的话,你就决计不会了解你目前的真正处境。她嫁的那个男子——索米斯·福尔赛——有一天晚上,就在她对那个青年的热情达到顶点时,强制地对她使行了丈夫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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