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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芙蕾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笑过,心里说,“那么,仇确是深了!唉!是什么呢?”她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臂,淡然说:

  “当然不会;不过,我喜欢我的神经,不喜欢你的神经,亲爱的。”“我的神经!”索米斯恨恨地说,转身走开。

  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在河上投上一层石灰白。树木全失去了葱翠。芙蕾忽然苦念起乔恩来,想着他的脸、他的手和他的嘴唇吻着自己嘴唇时的那种感觉。她双臂紧紧抱着胸口,发出一阵轻盈的笑声。

  “哦啦!啦!就象普罗芳说的,多么小小的无聊啊!爹,我不喜欢那个人。”

  她看见他停下来,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

  “不喜欢?”他问。“为什么?”

  “没有缘故,”芙蕾说;“就是神经!”

  “不,”索米斯说;“不是神经!”他把手里的小纸头一撕两半。“你对的。我也不喜欢那个人!”

  “你看!”芙蕾轻轻说。“你看他走路的派头!我不喜欢他这双鞋子;走起来一点声音没有。”

  下面,普罗斯伯·普罗芳在暮色中走着,两手插在两边口袋里,轻轻从胡子中间吹着口哨;他停下,望望天,那神情好象说:“我觉得这个小小的月亮不算什么。”

  芙蕾身子缩回来,低低说,“他象不象个大猫?”这时弹子的声音升上来,就好象杰克·卡狄干的一记”碰红落袋”,把猫子、月亮、神经和悲剧全盖过了。

  普罗芳又踱起来,胡子中间哼着一支调侃的小曲。这是什么曲子?哦!对了,歌剧《里果莱多》里面的《水性杨花》。正是他心里想的!她紧紧勒着父亲的胳臂。

  “就象一只猫在那里探头探脑!”她低声说,这时普罗芳正绕过大房子角上。一天中那个日夜交错的迷幻时刻已经过了——外面静静的,又旖旎,又温暖,野棠花和紫丁香的香气仍旧留在河边空气里。一只山乌突然唱了起来。乔恩现在当已到了伦敦;也许在海德公园里,走过蛇盘湖,心里想念着她!她听见身边有一点声音,眼睛瞄了一下;她父亲又在撕碎手里的那张纸头。芙蕾看出是一张支票。

  “我的高根不卖给他了,”索米斯说。“我不懂得你姑姑和伊摩根看中他什么。”

  “或者妈看中他什么。”

  “你妈!”索米斯说。

  “可怜的爹!”她想。“我看他从来没有快乐过——从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不想再刺激他,可是乔恩回来以后,我当然顾不了他了。唉!这一夜碰到的尽够了!”

  “我要去换衣服吃饭,”她说。

  她到了房间里忽发奇想,穿上了自己的一件“奇装”。那是一件金线织锦的上袄,裤子也是同样料子,在近脚踝的地方束得很紧,肩膀上搭着一条侍童的短斗篷,一双金色的鞋子,缀着金翅膀的麦鸠利的金盔,浑身上下都是小金铃,盔上尤其多;只要一摇头,就丁丁当当响起来。穿好了衣服,她觉得很倒口味,因为乔恩看不到她;连那个活泼的年轻人马吉尔·孟特没有能见到也似乎有点遗憾。可是锣声响了,她就走下楼来。

  客厅里被她引起一阵骚动。维妮佛梨德认为“非常有意思”。伊摩根简直着了迷。杰克·卡狄干满口的“好极”、“妙透”、“穷崭”、“真棒”。普罗芳先生眼睛含笑,说:“这是件很不错的小小行头!”

  她母亲穿一件黑衣服,非常漂亮地坐在那里望她,一言不发。他父亲只好对她来一次常识测验:“你穿上这样衣服做什么?你又不去跳舞!”

  芙蕾打一个转身,铃子丁丁当当响起来。

  “神经!”

  索米斯瞪她一眼,转过身去,把胳臂伸给维妮佛梨德。杰克·卡狄干挽着她母亲,普罗斯伯·普罗芳挽着伊摩根。芙蕾一个人走进餐厅,铃声丁丁响。

  “小小”的月亮不久就落下去了,五月的夜晚温柔地来到,用它的葡萄花的颜色和香气裹着世间男男女女的千万种神经、诡计、情爱、渴望和悔恨。杰克·卡狄干鼻子抵着伊摩根的雪肩,打起鼾来,健康得就象头猪;悌摩西在他的“古墓”里,由于太老的缘故,也不能不象个婴儿那样睡着;他们都是幸福的,因为有不少、不少的人受到世上错综人事的揶揄,都醒在床上,或者做着梦。

  露水降下来,花儿敛上了;牛群在河边草场上吃着草,用它们的舌头探索着眼睛看不见的青草;南撒州高原上的绵羊睡得就象石头一样寂静。庞本林中高树上的雉鸡、汪斯顿石灰矿旁边草窠里的云雀、罗宾山屋檐下的燕子、美菲尔的麻雀,因为夜里没有风,全部睡得很酣,一夜无梦。那匹梅弗莱牝驹,对自己的新地方简直不习惯,微微拨弄着脚下的干草;少数夜游的动物——蝙蝠、蛾子、猫头鹰——则在温暖的黑暗中非常活跃;但是自然界一切白昼里出来的东西,脑子里都享受着夜的宁静,进入无色无声的状态。只有男人和女人还骑着忧心或爱情的竹马,把梦魂和思绪的残烛独自烧到夜静更深。

  芙蕾身子探出窗外,听见穿堂里的钟低沉地敲了十二点;一条鱼发出轻微的溅水声,沿河升起的一阵轻风使一棵白杨树的叶子突然摇曳起来,远远传来一列夜车的隆辘声,不时黑暗中传来那一点无以名之的声音,轻微而隐约的、没有名目的情绪表现,是人,是鸟兽,是机器,抑是已故的福尔赛家或者达尔第家或者卡狄干家的幽灵回到这个他们过去有过躯壳的世界来,作一次夜晚的散步,谁也说不出。

  可是芙蕾并不理会这些声音;她的灵魂虽则远远没有脱离躯壳,却带着迅疾的翅膀从火车车厢飞到开花的棠篱那儿,竭力找寻乔恩,顽强地抓着被他视为忌讳的声音笑貌。她皱起鼻子,从河边的夜晚香气里追忆着乔恩用手隔开野棠花和她秀颊的那一刹那。她穿着那件“奇装”,凭窗伫立多时,一心要在生命的烛焰上烧掉自己的翅膀,而那些蛾子也在这时纷纷掠过她的两颊,象朝圣的香客一样,向她梳妆台上的灯光扑去,没想到在一个福尔赛人家火焰是从来不露在外面的。可是终于连她也有睡意了;她忘掉身上的那些铃子,迅速进房去了。

  索米斯在他那间和安耐特卧房并排的房间里,也醒在床上;他从开着的窗子听见一阵隐约的铃声,就象是从星星上摇落下来的,或者象露珠从一朵花上滴下来那样,如果人能够听得见的话。

  “神经!”索米斯想。“我真说不出。她非常执拗。我怎么办呢?芙蕾!”

  他这样一直沉吟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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