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高尔斯华绥 > 福尔赛世家·有产业的人 | 上页 下页
一〇一


  她的脸紧挨着窗格,神色惨凄,使他看见心里一动。“我真希望能使她看上去快乐些!”他想。“这样美的脸,可是这样忧郁!”他拿起自己房里那罐热水走到回廊上。

  “这是琼的房间,”他说,把隔壁房间打开,放下罐子;“我想什么都齐了。”他给她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里;用那柄大乌木刷子刷刷头发,额上搽点花露水,就沉思起来。她来得这样突兀——简直是一种天赐,很神秘,也可以说很浪漫,就好象他盼望有个伴,盼望看见美人的心愿被哪一个满足了似的,至于满足这类事情的究竟谁且不去管他。他站在镜子面前,把仍旧笔挺的腰杆伸直,拿刷子把自己的大白胡子刷两下,眉毛上洒些花露水,就拉铃叫女佣。

  “我忘了关照他们有位女客跟我吃晚饭。让厨师添一点菜,并且告诉倍根在十点半钟的时候把两匹马和大马车驾好,送这位女太太回城里去。好儿小姐睡了吗?”

  女佣说大约没有睡。老乔里恩由回廊下楼,踮着脚向孩子房间走去,把门推开;他在房门的绞链上特别加了油,专门预备自己晚上偷偷溜进溜出,不至于把孩子惊醒。

  可是好儿已经睡着,躺在那里就象个雏形的圣母马利亚,是那种老式的圣母,古代画家画成之后时常分别不出究竟是圣母还是维妮丝。她的乌黑的长睫毛贴在颊上;脸上十分安静——小肠胃显然已经完全复原了。老乔里恩站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欣赏她!一张小脸——这样的可爱,这样的神圣、惹疼!他特别能够在年轻孩子身上重新活着——在他真是一种福气。孩子们在他的眼中是他未来的生命——整个的未来生命;以他这样一个基本上不信宗教的正常心灵来说,这种未来的生命也许是他还能够承认的。她将来是什么都不用愁,而他的血液——一部分的血液——就在她的小血管里流着。她是他的小伴,将来他要竭尽他的一切使她幸福,使她除了爱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很开心,轻步走了出去,不让自己的漆皮鞋发出声响。在过道里面,他忽然有了一个怪想法,试想孩子们会有一天落到伊琳帮助的那些人的地步!女人过去全都一度是孩子,跟那边睡着的那个一样!

  “我一定要给她一张支票!”他设想着;“想起这些人来真不好受!”这些没有归宿的可怜人,他从来没有勇气想到她们;藏在他心里,在层层财产意识的束缚下面,有一种真正的高尚意识,一想到她们,就伤害到蕴藏在他心灵最深处的感情,伤害到他的爱美心,便在目前,一想到今天晚上将有一个美丽女子和他做伴,还能够使他的心花开放。他下楼穿过弹簧门,到了房子后部。在酒窖里,他藏有一种好克酒,至少值两镑钱一瓶,是一种斯太因倍格秘制酒,比你吃过的任何约翰尼斯倍格的好克酒都要美;一种简直象花露的酒,象仙露桃一样香——的确就象仙露!他取出一瓶,拿在手里就象捧着婴儿一样,横擎在手里迎光看着。一层神圣的灰尘裹着它颜色深郁的细颈瓶,看了人心里十分快慰。自从城里搬下来,又存放了三年了——香味应当绝佳!这批酒是他在三十五年前买下来的——感谢老天,他还能欣赏一杯美酒,还有资格饮它。她一定会赏识这种酒;十瓶里面也尝不到一点酸味。他把瓶子揩揩,亲自把塞子拔出来,鼻子凑上去闻闻香气,就回到音乐室里。

  伊琳正站在钢琴旁边;她把帽子和绕在颈上的围巾拿掉,露出一头金丝和肤色惨白的头颈。她穿的一件淡紫灰衣服,衬上钢琴的花梨木,在老乔里恩眼中简直是一幅美丽图画。

  他把胳臂给她挽着,两个人庄严地走进餐室。餐室原来的布置可以容二十四个人舒舒服服地进餐,现在却只放了一张小圆桌子。在目前孤寂的情形下,那张大餐桌子使老乔里恩坐了怪不舒服;他叫人把桌子撤去,等儿子回来再说。平时他总是一人进餐,只有两张拉菲尔的圣母像——真正的好临本——陪伴他。在这样的暮春天气,这是一天里面他最难混过的时候。他从来吃得不多,不象那个斯悦辛大块头,也不象西尔凡勒斯·海少普,或者安东尼·桑握西,他往年的那些好友;现在一个人进餐,由两个圣母在旁边看着,简直毫无乐趣,所以他总是急急忙忙吃掉,好接上那种比较上算是精神享受的咖啡和雪茄烟。

  可是,今天晚上不同了!他眼睛睒睒地望着小餐桌对面的她,谈着意大利和瑞士,跟她讲自己在这些地方的旅行见闻,以及其他一些已经没法再告诉儿子和琼的经历,因为他们早已知道了。这位新听客对于他很是难得;有些老头子只在回忆里兜圈子,他从来就不是这等人。对于这些不晓事的人,他自己先就感到厌倦,因此他本能地也避免使别人厌倦,而且他生来对美色的倾慕使他和女子交接时特别提防到这一点。他很想逗她谈话,可是她虽则谈了两句,笑笑,而且听他谈话好象觉得很开心似的,他始终觉得她还有那种神秘的落漠神情,而她引人的地方一半也就在这上面。

  有些女子对你非常亲热,咭咭呱呱没有个完;有些女子强嘴薄舌,只有自己说话的份儿,比你懂得的还要多;这些人他都受不了。在女子身上,他只喜欢一个地方——就是娇媚;而且人越安静,他越喜欢。这个女子就是娇媚,就象他心爱的意大利岩谷上面的夕阳那样幽美。他而且觉得她有点遗世独立的味儿,这使她反而和自己更加接近,更成为他企求的伴侣。象他这样高年,而且事事要不了强的时候,就喜欢做事不受到年青人的威胁,因为这样他在美人的心里还是占第一位。他一面喝酒,一面留意她的嘴唇,简直觉得自己年青了。可是小狗伯沙撒也躺在那儿望着她的嘴唇,而且在他们中止谈话时,暗地里在厌恶;而且厌恶那些淡绿色的酒杯举起来,杯子里满是那种它觉得难吃的黄汤。

  两人回到音乐室里的时候,天刚好黑下来,老乔里恩衔着雪茄说:“替我弹几支肖邦吧。”

  看一个人抽的什么雪茄,喜欢的什么音乐家,你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灵魂的组成。老乔里恩吃不消强烈的雪茄,吃不消华格纳的音乐。他喜欢贝多芬和莫扎特,汉得尔和格鲁克,和许曼,还喜欢买耶比尔的歌剧,究竟什么原因倒很难说;可是晚年他却迷上了肖邦,正如在油画上向波蒂奇里屈服一样。他自己也知道,这样降格以求,是违背黄金时代的标准的。这里面的诗意并不象米尔顿和拜伦和丁尼生;也不象拉菲尔和提香;也不象莫扎特和贝多芬。这里的诗意就象是隔着一层纱;它不打上你的脸,而是把指头伸进你的肋骨,一阵揉搓,弄得你回肠荡气。这样是不是健康呢,他永远说不出来,可是只要能看到波蒂奇里的一张画,或者听到肖邦的一只曲子,他就一切不管了。

  伊琳在钢琴前坐下,头上一盏电灯,四边垂着珠灰的缨络;老乔里恩坐在一张圈椅上——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她——跷起大腿,徐徐抽着雪茄。有这么半晌她两只手放在键子上,显然是在盘算给他弹些什么;然后就开始弹起来,同时在老乔里恩脑子里涌起一阵哀愁似的快感,和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大象。他慢慢沉入一种迷醉状态,只有那一只手,每隔这么半天,从嘴里把雪茄拿出来,又放进去,偶尔给他打断一下。这里有她,还有腹中的好克酒,和烟草味;可是这里还有一个阳光的世界,阳光又淡成月光,还有池塘里立着许多鹳鸟,上面长些青青的丛树,一片片映眼的红蔷薇,葡萄酒的红;还有淡紫色的田野,上面乳白色的牛吃着草,还有一个缥缈的女子,深褐眼睛,白颈项,微笑着,两臂伸出来;而且从浓郁得象音乐的空气里,一颗星儿落了下来,挂在牛角上。他睁开眼睛。多美的曲子;弹得也好——就象仙女的指头——他又把眼睛闭上。他觉得奇妙地哀愁而快乐,就象菩提树盛开时,人站在树下闻到那股甜香似的。并不是重返往日的生活,只是站在那里,消受一个女子眼睛里的笑意,欣赏着这束花朵!他的手挥动一下,原来是伯沙撒爬上来舐他的手。

  “美啊!”他说:“弹下去——再弹些肖邦!”

  她又弹起来。这一次他猛然发现她和肖邦之间多么相近。他注意到她走路时那种腰肢的摇摆在她的演奏里也有,而她选择的这支夜曲,和她眼睛里温柔的颜色,她头发的光采,就象是一面金黄月亮射出的月光似的。诱惑,诚然是的;可是一点不淫荡,不论是她,或者这支曲子。从他的雪茄上升起一缕青烟,又散失掉。“我们就这样消失掉!”他想。“再看不到美人!什么都没有,是吗?”

  伊琳又停下来。

  “你要不要听只格鲁克?他时常在一个充满阳光的花园里写他的乐曲,而且还放一瓶莱茵河酿制的葡萄酒在旁边。”

  “啊!对了。来个‘奥费俄’吧。”这时在他的四周是开着金银花朵的田野,白衣仙人在日光中摇曳着,羽毛鲜明的鸟飞来飞去。满眼的夏日风光。一阵阵缠绵的甜蜜和悔恨,就象波浪,浸没了他的灵魂。一点雪茄烟灰落下来,他取出绸手绢把烟灰掸掉,同时闻到一股象是鼻烟又象是花露水的混合味儿。“啊!”他想,“残夏啊——就是这样!”

  他说:“你还没有弹‘我失去攸丽狄琪”呢。”①

  ①是《奥费俄》最后一幕里的一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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