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歌德 > 少年维特的烦恼 | 上页 下页
一〇〇


  将近十一点,维特问他的仆人,阿尔贝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仆人说,回来了,他看见他骑着马过去的。主人听了,随即写了一张便条交给他,内容是:我打算出门旅行,把您的手枪借我一用行吗?祝您快乐!

  可爱的夫人昨天晚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她所担心的事,终于作出了抉择,而且是以她既不能预料、又无法担心的方式作出抉择的。她的天性本来一向是和悦温顺的,居然也火冒急燎了;徘徊瞻顾,百感交集扰乱了她美丽的心灵。她胸中感受到的是维特拥抱时的烈火?是对他举止放肆的不满?是她将自己眼前的处境与过去那些自由自在、天真无邪和自信不疑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恼怒?她该如何去见自己的丈夫,如何向他坦白那一幕,她理当坦率承认、可又不敢承认的那一幕呢?他俩相对默默无言,这已有很长时间,难道该首先由她来打破沉默,并在这极不适宜的时候使丈夫获得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她担心,单就维特来访这件事就会给他一个不愉快的印象,更何况是那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她能指望她丈夫会完全从好的方面来看待她,不带任何成见地容纳她吗?她能希望她丈夫愿意洞察她的灵魂吗?还有,她在她丈夫面前从来都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像水晶一样透明,她从未对他,也不可能对他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现在她难道能对他装假?她左右为难,忧虑重重,处境十分尴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维特身上——她失去了维特,她舍不得他,可惜又必须丢开他;而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夫妻间出现的隔阂,此刻她还弄不太清楚,现在压得她多么沉重呵!那么通情达理、那么善良的两个人,相互之间由于某些不便言明的分歧而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了,每人都在想自己是对的,别人不对,各种情况纠缠在一起,乱成一团,在这千钧一发的严重时刻,根本就别想把这个结解开。倘若他们早些恢复愉快的信赖,相亲相爱,和好如初,倘若他们之间能够重新恢复相互间的爱情和宽容,倘若他们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扉敞开,那么我们的朋友或许还可得救。

  此外,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情况。我们从维特的信中知道,他渴望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点他从未隐瞒。对于这个问题,阿尔贝特常常和他争论,绿蒂和她丈夫之间也不时谈起。阿尔贝特对自杀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他甚至常常以平时他个性中所没有的极其敏感的方式声称,他完全有理由怀疑那种意图的严肃性,甚至对此开过几次玩笑,并且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绿蒂。这一方面使绿蒂在想到眼前这幅悲惨图象时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要她把此刻正在折磨她的种种忧虑告诉丈夫,她又感到难以启齿。

  阿尔贝特回来了,绿蒂神情尴尬,匆忙迎去。他心里也不轻松,他的事没有办完,碰上邻区那位官员又是个食古不化、思想狭隘的人,加上路很难走,更使他火冒三丈。他问家里有什么事没有,绿蒂慌忙回答说,维特昨晚来过。他问有没有信,绿蒂说,来了一封信,还有包裹,都放在房里了。他走进房里,绿蒂一人留在那儿。她爱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来在她心里产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的爱情和善良,她心里就平静多了,她感到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她便拿起活计,像往常一样,走到他房里。她发现阿尔贝特正在忙着打开邮包和读信,对信里有些问题似乎感到不快。她问了丈夫几个问题,他一一作了简短的回答,随后便坐到写字台前去写信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呆了一小时,绿蒂的心情越来越阴郁,她感到,即使在丈夫情绪最佳的时候,她也很难启齿把自己的心事向他表露;她的心里非常悲伤,而她又要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把眼泪往肚里吞,所以这就使她更其害怕。

  维特的仆人来了,这使她狼狈之至;仆人把主人的便条交给阿尔贝特,他看了便条,就泰然自若地朝妻子转过脸来,说:“把手枪给他。”——“我祝他旅途愉快。”他对仆人说。——她听到这句话,简直像是个炸雷落在了她身上,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她慢慢走到墙边,哆哆嗦嗦地把枪取了下来,擦去枪上的灰尘,心里迟疑不决,要不是为阿尔贝特探询的目光所逼,她准定还会犹豫半天。她把这不祥之物给了仆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仆人走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惴惴不安。她预感到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立刻打算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披露一切:昨晚的事,她的过错以及她的预感。随后她又看出,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说服丈夫到维特那儿去看一看的希望微乎其微。晚饭已经摆好,这时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来问了点事,本来马上要走的,她把她留下了,这样晚餐时的谈话气氛就好了一些。绿蒂强制着内心的不安,大家一起谈谈说说,也就把别的事忘了。

  仆人拿着手枪回到维特那儿;当维特听说枪是绿蒂亲手交给仆人的,心里喜不自胜,便把枪拿了过去。他让人拿来面包和酒,叫仆人去吃饭,自己则坐下来写信。

  手枪经过了你的手,你还擦掉了枪上的灰尘,我将这两支枪吻了千百遍,因为你触摸过它们!你,天上的圣灵,玉成了我的决心!你,绿蒂,把手枪交给了我,我曾多么希望从你手中领受死亡呀,呵,现在我领受了!哦,我曾详细问了我的仆人,他说,你把枪递给他时,你在颤抖,你连“再见”都没有说!——唉,天哪,连句“再见”也没有说!——难道为了那一瞬间,那把我永远固定在你身上的一瞬间,你就关闭了你对我的那颗心?绿蒂呀,那个印象即使再过一千年也是不会磨灭的!我感觉到,对于一个为你把爱火燃得如此炽烈的人,你是不会恨他的。

  饭后,他叫仆人把东西全部包装好,撕掉了许多信函,出去处理了几笔小额债务。办完以后他回到寓所,不一会又走出大门,冒雨走进伯爵的花园,在那里踯躅徘徊,直到暮色降临才回屋继续写信。

  威廉呀,我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和天空。我也和你永别了,亲爱的母亲!原谅我吧!请你安慰她,威廉!愿上帝赐福给你们!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停当。别了!我们会再见的,那时一定比现在欢乐。

  阿尔贝特,我对你竟做了亏心事,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俩之间的猜疑。别了!我愿了结这一切。哦,但愿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贝特,阿尔贝特,请让这位天使幸福!愿上帝永远降福于你!

  晚上,他又在信函、文稿中翻找了很久,撕碎很多信件,将它们投进炉里,并在几个写着威廉地址的包裹上加了封条,包里是他的一些短文和没有写完的随感,有几篇我曾见到过。晚上十点钟他叫人给壁炉里添了木柴,并送来一瓶酒,就叫仆人去睡觉。仆人的房间和房东的卧室都在老远的后院,仆人一回去便和衣而睡,好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伺候主人,因为主人说过,驿站的马车六点以前就会到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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