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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真没想到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死人怎样从坟墓中出来,在城里溜达到半夜,寻找自己的故居和亲人所在的地方。

  “死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可是他记不清街道和房子……”

  四周愈加静寂,也似乎愈加黑暗了。萨沙扬起脑袋问:

  “要瞧瞧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瞧他箱子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平常他用锁锁上,每次开箱子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要是我想望一下,他就粗暴地问:

  “你要干什么?啊?

  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坐起来,并不下床,用命令口气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脚跟前。钥匙跟护身的十字架一起拴在一条带子上,挂在他脖子上。他先朝厨房暗角那边望一眼,神气活现地皱着眉头,把锁打开,吹了吹箱子盖,似乎它很热似的,然后打开来,从里面拿出几套衬衣和衬裤。半只箱子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这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伏在上面,轻轻地念道:

  “愿上帝……”

  我以为里边一定有玩具。我不曾有过玩具,因此表面上虽然装作不希罕的样子,可是瞧见人家有,还是不能不羡慕。象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虽然他害臊藏起来,但我很理解这种害臊的心理。

  打开第一个盒儿,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严厉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也没有关系,本来就是这种眼镜。”

  “让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咳嗽一声,马上就害怕地向厨房扫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装满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说明:“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捡的。已经攒了三十七颗了……”

  在第三个盒子里,也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上破的和完整的扣子、铜的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姑娘使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同样价值的东西。

  我捡破烂的时候,象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月就可以不费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萨沙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气恼,并且怜悯起他来。可是他却一件一件地仔细欣赏着,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又郑重地撅起厚嘴唇,他那凸出的眼睛流露出深情和发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眼镜,使这张孩子气的脸成了非常滑稽的样子。

  “你收着这些干什么?”

  他从眼镜框里向我瞅了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道:

  “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

  “不,我不要……”

  显然,由于我的拒绝和不重视他的宝物他有些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地跟我商量:

  “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擦,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东西抹干净,搁好以后,钻进被窝里,脸对着墙。外边下雨了,雨点从屋顶上淌下来,风不时地打着窗子。

  萨沙没回过身子向我说:

  “等园子里干一干,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准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作声,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两手抓着墙,非常恳切地说: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低着头,额角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儿,活象她生前瞧鸡打架的模样。

  萨沙放声大哭,手抓挠着墙,两腿乱蹬。我象踩着火堆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吃力地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我们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买卖,回到家里吃过午饭,饭后,老板家里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马上会瞧见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黑色的赤裸的枝条呆呆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老鸦窝也没有,树干简直象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丛。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坚硬,而且黑得象生铁。露出隔年腐叶下的地面,也跟漂在积水中的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

  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两手拔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把砖掀开,下边是屋顶上使的烂洋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树根子穿下去的一个大窟窿。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头,探进窟窿里去,然后对我说:

  “你瞧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有点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脸色发青,嘴唇撇得很难看,眼睛湿汪汪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背到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树根成了这个洞的屋顶——萨沙在洞底里点上三支蜡,满洞发出蓝色的光。洞身相当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嵌满小片的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盖上一片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一块小布片,跟棺材罩一样,布片边沿底下翘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嘴。棺材后边搁一张灵台,台上搁着一个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的周围,蜡台上贴着包糖果的黄的和白的锡纸。

  蜡头的火苗偏向洞口,洞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瞧着这一切,引起难受的惊奇,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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