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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正当他们在这儿吃点心的时候,从村庄那边的公路上传来了愈来愈响的杂乱的脚步声。起初他们没有去理会它,但是它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愈来愈响,充塞着周围的整个空间,仿佛有一个长得没有尽头的队伍在行进,甚至从这里山沟斜坡上也可以看到公路上漫天的尘土被风吹往一边和吹向高处。传来了个别的人声和叫喊声。男的——粗声粗气;女的——哀怨凄婉,好像在恸哭亡人。

  德国上校、中尉,还有刘勃卡,都站了起来,从山沟里探头张望。一大队由罗马尼亚官兵押着的苏军俘虏,不断从村庄那边沿着公路走出来。许多老老少少的哥萨克妇女跟在队伍旁边奔跑,叫喊,哭泣,她们有时冲过罗马尼亚兵士的警戒线走近队伍,把面包灯、西红柿、鸡蛋,或是整个大面包甚至小包裹投到那些从队伍里向她们伸出来的乌黑、干瘦的手里。

  战俘们穿的是撕破的、变成黑色的、沾满尘土的军裤和军便服,衣不蔽体。大多数是赤着脚或是穿着破烂不堪的鞋子,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树皮鞋。他们的胡子长得老长,骨瘦如柴,穿的衣服好像是披在骷髅上。他们向那些在队伍旁边奔跑、叫喊、被兵士们用拳头和枪托驱赶着的妇女投去明朗的微笑,在这些脸上看到这样的微笑真是可怕。

  刘勃卡从山沟里探出头来瞥了一下,一刹那间她已经只穿着袜子顺着干燥的细土路跑上公路,冲进了队伍。她都不记得,她是在什么时候和怎样从台布上抓起雪白的小面包和其他的吃食。她把小面包和一块块食物塞到向她伸过来的又脏又黑的手里。一个罗马尼亚司务长打算抓住她,她就东躲西闪;他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她身上,可是她低着头,不住用两只臂肘左右招架,嘴里喊着:

  “你打吧,打吧,狗腿子!只是别打脑袋!”

  一双有力的手把她从队伍里拉出来。她不知怎样到了公路旁边,看见德国中尉正在使劲挥手打那个罗马尼亚司务长的耳光。上校在大发雷霆,样子像一只呲着牙的身子细长而筋肉强壮的狗。他面前直挺挺地站着一个穿浅绿色制服的罗马尼亚占领军的军官,用古罗马语不连贯地、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但是等奶黄色皮鞋重又穿到她的脚上,德国军官的汽车载着她驶向伏罗希洛夫格勒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最奇怪的是,德国人竟然把刘勃卡的这番举动也当做是合情合理的事。

  他们畅行无阻地通过德军检查站,开进了城。

  中尉转过身来问刘勃卡,把她送到哪里。刘勃卡已经完全能控制自己,就把手直朝街上一挥。到了一所她认为和矿主的女儿的身分相称的房子旁边,她就请他们停车。

  刘勃卡把大衣搭在胳臂上,由给她提着手提箱的中尉陪同,走到她从未来过的这所房子的门口。这时她踌躇了一下:她要不要在这里就设法摆脱中尉,还是碰上第一家就当着他的面敲这家的门?她迟疑不决地望了望中尉,哪知他完全误解了她的目光,竟用空着的那只手把她拉过去。在同一瞬间,她甚至并不特别恼火地在他的绯红色的面颊上相当重地打了一下,就顺着楼梯跑上去。中尉把这也当做理所当然的事,他脸上带着旧小说里称为陪笑脸的那种笑容乖乖地提着刘勃卡的手提箱跟着她。

  她上到二楼,就非常坚决地用小拳头把第一扇门擂了一阵,好像她是出门很久才回家似的。来开门的是一个瘦高个儿太太,面带怒容,神情高傲,脸上还保留着如果不是当年的美貌,那也是对美貌绝对关心的痕迹。刘勃卡真是交了好运!

  “丹凯—勋,赫尔—雷特能!①”刘勃卡把她所有的德语词汇都搬了出来,非常大胆地说。她的发音难听无比,说了就伸手去接手提箱。

  开门的太太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怖表情望着德国中尉和这个衣服鲜艳夺目的德国女人。

  “等一下!②”中尉放下手提箱,动作迅速地从挂在肩上的图囊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用一支外面没有上漆的粗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撕下来递给刘勃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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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非常感谢,中尉先生!”的译音。

  ②原文为德语。


  这是一个地址。刘勃卡既来不及看,也来不及考虑矿主的女儿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做。她迅速地把地址塞到胸罩里面,随便地对那个举手敬礼的中尉点了点头,就走进了前厅。刘勃卡听见那位太太在她身后关了门,上了不知多少道的锁、门闩和搭链。

  “妈妈!是谁?”一个女孩从房间里面问道。

  “别嚷!我马上就来!”那位太太说。

  刘勃卡一手提着手提箱,一只胳臂上搭着大衣走进房间。

  “他们叫我到你们家来住……我不会妨碍你们吧?”她亲切地朝女孩望了一眼说,一面打量这所宽敞、家具讲究、然而无人照管的住宅:这里住的可能是一个医生或是工程师,或是教授,但是显然,当初为了那个人把这所住宅布置得这么好,而现在那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底是谁叫您住到这儿来的呀?”那个女孩带着平静的惊奇问,“是德国人呢,还是什么人?”

  女孩显然刚回家。她戴着咖啡色的帽子,两腮吹得鲜红。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女孩,约莫十三四岁,胖胖的脖子,鼓鼓的两腮,身体结实,好像个白蘑菇,上面给安上一双灵活的栗色小眼睛。

  “塔莫奇卡!”那位太太严厉地说,“这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妈妈,要是人家把她送到我们屋子里来住,怎么叫没有关系呢?我不过是想知道知道。”

  “对不起,您是德国人吗?”那位太太困惑地问。

  “不,我是俄罗斯人……我是个演员。”刘勃卡不十分肯定地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这时女孩对刘勃卡已经完全明白了。

  “俄罗斯演员都已经撤退了!”

  说了之后,“白蘑菇”气得满脸通红,从房里跑了出去。

  这样,刘勃卡当场就得喝干这破坏胜利者在被占领区的生活乐趣的满杯苦酒。不过她懂得,还是赖在这所房子里对她有利,而且就是以她刘勃卡现在被接待的那种身分赖在这里。

  “我住不长,我要找一个可以久住的地方,”刘勃卡说,不过她还是非常希望这所房子里的人对她态度友好些,所以她就加了一句:“真的,我很快就会找到!什么地方可以换衣服?”

  半小时以后,穿着天蓝色绉纱连衣裙和天蓝色鞋子的俄罗斯女演员已经把大衣搭在胳臂上,走到把城市分成两部分的洼地里的铁路过道口,然后顺着一条没有铺好的石子路,上坡去石滩城。她是到城里来巡回演出的,并且要找一个固定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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