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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邬丽亚一直低头翻阅她学生时代的练习本,后来她听见边门轻轻地响了一下,什么人的小脚轻盈地跑过小院来到厨房门口。

  没有敲门,门就打开了,瓦丽雅两眼发直地跑到邬丽亚跟前。她跪倒在泥地上,把脸埋在邬丽亚的膝头上。

  她们半晌没有开口,邬丽亚感到瓦丽雅的胸部在起伏不停,心在怦怦地跳。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瓦丽雅?”邬丽亚轻声问道。

  瓦丽雅仰起脸来,湿润的嘴半张着。

  “邬丽亚!”她说。“他们要把我赶到德国去。”

  瓦丽雅虽然深深厌恶德国人和他们在城里的所作所为,可是看见德国人却怕得要命。从他们进城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担心,生怕随时会有什么祸事临到她或是她母亲的头上。

  要大家到职业介绍所登记的命令公布之后,瓦丽雅一直没有照这个命令去做,因此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走上对抗德国政权的道路的罪犯,终日等待他们来逮捕她。

  这天早上,她去市场的时候碰到几个已经去登记过的五一村人:他们正去上工,去修建一个小矿井,五一村地区有不少这样的小矿井。

  那时瓦丽雅羞于向邬丽亚承认自己的软弱,就偷偷地瞒着她去登记。

  职业介绍所设在山岗上一座白色平房里,离区执委会不远。有几十个年轻人和中年人,主要是妇人和姑娘,排队站在门口。瓦丽雅老远就在队列中认出了五一村学校的同班同学维丽柯娃。瓦丽雅根据她矮小的身材、好像是贴上去的光滑的头发和两条向前翘着的又短又尖的小辫,认出是她,就走到她跟前,想排在前面一些。

  在战争的岁月里,人们得花不少的时间排队——排队领面包、排队领食品、排队领食品券,甚至在被动员参加后方劳动的时候也要排队。那时候,每个人都竭力想排在前面些,如果有人利用熟人关系或是利用职位不排队,大家就会争吵不休。但是,这并不是那种队列。这是排队去德国人的职业介绍所,谁也不抢先到那里去。维丽柯娃用她那双彼此靠得很近的凶狠的眼睛对瓦丽雅默默地望了一眼,就让她站在自己前面。

  队列移动得相当快,——两个两个地进去。瓦丽雅把手帕包着的公民证捏在出汗的手里,按在胸口,和维丽柯娃一同走进去。

  在办理登记的房间里,正对门放了一张长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肥胖的德国上等兵和一个脸色非常娇嫩红润、下巴长得特别的俄罗斯妇女。瓦丽雅和维丽柯娃都认得她:她在克拉斯诺顿的好几个学校里——也包括五一村学校——教德语。说来也奇怪,她的姓也是聂姆庆诺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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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聂姆庆诺娃的字根是从“德国女人”(俄语音译“聂姆卡”)来的。

  姑娘们向她问了好。

  “啊……我的学生!”聂姆庆诺娃说,她垂下深色的长睫毛,不自然地笑了笑。

  房间里的打字机嗒嗒地响着。左右两边的门口都排着不长的队。

  聂姆庆诺娃询问了瓦丽雅的年龄、父母的姓名和住址,把它们记录在一张长长的表格上。同时她又把所有这些材料翻译给德国上等兵听,于是他再把这一切用德文记录在另一张表格上。在聂姆庆诺娃问她的时候,右面的房间里有人出来,又有人进去。突然瓦丽雅看见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妇女,头发蓬乱,脸憋得通红。她急急地穿过房间,一只手扣着上衣的钮扣。

  这时聂姆庆诺娃又向瓦丽雅问了什么。

  “您说什么?”瓦丽雅目送着那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妇女,问道。

  “你身体健康吗?没有什么毛病吗?”聂姆庆诺娃问。

  “不,我很健康。”瓦丽雅说。

  维丽柯娃忽然在后面拉拉她的衣服,等瓦丽雅回过头去,维丽柯娃的那双彼此靠得很近的眼睛却冷冷地望着她的身旁了。

  “去见所长!”聂姆庆诺娃说。

  瓦丽雅机械地转到右面的队列,又回过头来望望维丽柯娃。维丽柯娃正在机械地回答那些同样的问题。

  所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从门后传来简短的、不很响亮的德语吆喝声。在询问维丽柯娃的时候,从所长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慌慌张张,脸色苍白,也是边走边扣着制服的钮扣。

  这时瓦丽雅听到矮小的维丽柯娃用她那刺耳的声音说道:“您自己知道,奥丽迦·康斯坦丁诺芙娜①,我有肺病——呐,您听见吗?”维丽柯娃说了之后,就像表演似的对着聂姆庆诺娃和大胖子德国兵呼吸起来,上等兵朝椅背上一靠,眼睛像公鸡眼似的睁得滚圆,惊奇地望着维丽柯娃。维丽柯娃的胸部果然呼哧呼哧地响起来。“我需要家里人照顾,”她丝毫不以为耻地望望聂姆庆诺娃,又望望上等兵,接下去说,“但是如果城里有工作,我就会很高兴,非常高兴!不过我恳求您,奥丽迦·康斯坦丁诺芙娜,给我一个脑力方面、文化方面的工作。我会很高兴在新秩序下面工作,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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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丽迦·康斯坦丁诺芙娜是聂姆庆诺娃的名字和父名。

  “我的天哪,她怎么讲得出这种话?”瓦丽雅怀着剧跳的心走进所长办公室的时候这样想道。

  她面前站着一个穿军服的、脑满肠肥的德国人。他的油光水滑的灰红色头发从当中分开。他上身虽然穿着军服,可是下面却穿着黄皮短裤和棕色袜子,裸露的膝盖上的汗毛像羊毛一样。他草草地、冷漠地打量了瓦丽雅一眼,就叫道:

  “把衣服脱掉!把衣服脱掉!”

  瓦丽雅孤立无援地朝四下望了一望。房间里只有一个德国文书坐在桌子后面,他旁边放着一叠叠旧的公民证。

  “把衣服脱掉,听见吗?”那个德国文书说的是乌克兰语。

  “怎么?……”瓦丽雅满脸都涨得通红。

  “怎么!怎么!”文书模仿着她的声调说,“把衣服脱下来!”

  “快些!①快些!”裸露着毛茸茸的膝盖的军官吆喝着。突然,他把手伸到瓦丽雅面前,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也是长着红毛的、骨节粗大的手指扳开瓦丽雅的牙齿,朝嘴巴里望了一望,就动手来解她的衣服。

  瓦丽雅由于恐惧和受辱哭了起来,她急忙动手脱衣服,可是内衣越急越脱不下来。

  军官来帮她脱。她脱得只剩鞋子。德国人草草地把她打量了一下,嫌恶地摸摸她的肩膀、大腿、膝盖,接着,转过脸去对着文书,仿佛他是在给兵士检查体格似的,简短地说道:

  “合格!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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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原文为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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