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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他机械地拔出手枪,怀着踌躇和恐怖的心情对它望了好一会。但是他知道,他是决不会,也决不可能自杀的,因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自己的白皙而肮脏的、无力的手,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自己的苦恼和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最最丑恶的行为。他带着一副鬼头鬼脑、做贼心虚的样子,刚闻到枪油的气味就吓得发软,但他极力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

  他已经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哭了。他用两手捂住了脸,静静地趴着。从他离开城市以来这几个月的种种感受——现在被他引以为耻的那些天真的幻想,最初的战斗接触和负伤的痛楚,莫罗兹卡,医院,银发飘拂的老皮卡,死去的弗罗洛夫,有着一双无比美妙的、忧郁的大眼睛的瓦丽亚,还有这最后的、令人惊心动魄的、使其余的一切黯然失色的渡过沼泽的经历,——联成一串疲倦忧伤的行列,重新在他眼前经过。

  “这份罪我可不愿意再受下去了,”密契克突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他开始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不能再受这份罪,这样低级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为了使自己显得格外可怜,他重又想道,并且要借这些自我怜悯的想法来掩盖自己卑鄙的真面目。

  他继续在自我责备和后悔,但是当他想到现在他是完全自由了,他可以到一个没有这种可怕的生活、而且无人知道他的行径的地方去,他就再也无法抑制立刻在他心里唤起的个人的希望和喜悦了。“我现在可以到城里去,除了到那边去,我没有别的办法,”他想,竭力要给这种想法抹上一层悲伤的、无可奈何的色彩,同时费力地抑压住喜悦、惭愧和唯恐这种希望会落空的恐惧。

  太阳移到了纤细弯曲的小白烨的另一面,现在整棵树都被阴影笼罩着。密契克掏出手枪,把它扔到老远的灌木丛里。后来他找到一泓泉水,就洗了脸,在泉边坐下。他还是不敢走到大路上去。“万一那边有白军呢?”他烦恼地想。可以听到,草丛里有一条涓涓的溪水在轻轻地流动……

  “其实,这岂不都是一样吗?”密契克忽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这种坦率和清醒的想法是他此刻在一大堆善良的、自我怜悯的思想感情底下找出来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扣上衬衫钮扣,慢吞吞地向着土陀一瓦卡大路的那个方向走去。

  莱奋生不知道,他的这种朦胧状态持续了多久,他觉得似乎很长,其实它持续了至多不过一分钟。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奇怪自己怎么还骑在马上,只是手里的军刀却不见了。在他面前,他那匹马的一只耳朵流血的、黑色鬃毛的马头一直向前冲去。

  这时他才听到枪声,并且明白这是在向他们射击,因为枪弹不住地在头顶嘘嘘飞过,但是他也明白,枪声是从背后来的,刚才最可怕的瞬息已经留在后面了。这一瞬间,又有两个骑者追上了他。他认出了是瓦丽亚和冈恰连柯。爆破手的一边脸上全是血。莱奋生想起了部队,回头看了一看,但是哪里还有什么部队:一路上都是人和马的尸体,库勃拉克带领着几个骑者吃力地紧跟在莱奋生后面,再后一些还有几小批,但是人数很快地减少。有一个骑着一匹瘸马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在振臂高呼。一群戴黄箍军帽的人把他包围起来,用枪托打他,——他晃了一晃,跌下马来。莱奋生皱眉苦脸,转过头来。

  这时他跟瓦丽亚和冈恰连柯都到了转弯的地方,枪声也稍稍沉寂,不再有枪弹在耳边飞过。莱奋生机械地勒住了马,慢慢地走。活下来的游击队员都陆续赶上了他。冈恰连柯数了一数,连他自己带莱奋生,是十九个人。他们用深藏着恐惧、似是已经露出喜色的眼睛紧紧盯住象一只红毛的丧家犬似的在他们前面飞奔的那条沉默的、窄窄的黄色的空间,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从斜坡上冲下去。

  马匹渐渐改成快步,现在可以分辨出一个个烧焦的树桩、灌木丛、路标和远处树林上面的睛空。后来马匹便一步一步地走起来。

  莱奋生骑着马走在稍前一些,垂着头陷入了沉恩。他有时茫然四顾,仿佛想问什么话而又想不起来,便用迷惘的眼神异样地、苦恼地、久久望着所有的人。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马,扭过脸去,深陷的蓝色大眼睛这才非常明白地望了望大家,十八个人象一个人似地停下。霎时间变得肃静无声。

  “巴克拉诺夫在哪里?”莱奋生问。

  十八个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巴克拉诺夫牺牲了——”冈恰连柯严峻地看了看自己拉着缰绳的、手指骨节粗大的手,终于说。

  他旁边弓背骑在马上的瓦丽亚,忽然伏在马脖颈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她的散乱的长辫几乎拖到地面,不住地抖动着。她的马疲倦地动了动耳朵,合拢了下垂的嘴唇。“黄雀”朝瓦丽亚斜睨了一眼,也扭过脸去啜泣起来。

  莱奋生的目光还朝人们的头顶上凝视了几秒钟。后来他仿佛全身都泄了气,萎缩了,大伙也突然发觉,他是非常衰老了。但是他已经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也不再遮掩它;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霎着濡湿的长睫毛,眼泪便顺着胡子滚下来——大伙都不敢瞧他,免得自己也伤心落泪。

  莱奋生拨转马头,慢慢地往前走。部队也跟着他起步了。

  “别哭啦,哭也没用啊……”冈洽连柯扶着瓦丽亚的肩膀,要她抬起头来,一面抱歉似他说。

  莱奋生心里一迷糊,便重又茫然四顾,等他记起巴克拉诺夫已经死去,又哭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走出了森林——所有的十九个人。

  森林非常出人意外地豁然开朗起来,前面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的、两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鲜明的棕黄色的田野。在那边,在有一条河水盈满的蓝色小河穿过的柳丛旁边,是一片打麦场,场上堆着肥大的麦捆和草垛,金黄色的圆顶美丽如画。那边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快乐、热闹而忙碌。人们象小小的花甲虫似地乱动,麦束飞扬,机器发出单调清晰的响声,从闪光的糠皮和糠灰的锈色尘云里,迸出兴奋的人声和少女的细珠般清脆的欢笑声。河的对岸,有一排蔚蓝的山脉擎着苍天,又将支脉伸进岸边黄色的卷叶树林;从尖峭的山脊后面,朵朵略带红色的、被海水浸咸的、透明的、泡沫般的白云,涌人山谷,不住地泛泡、翻腾,好象是新挤出来的牛奶。

  莱奋生用仍然湿润的眼睛默默地扫视了这片辽阔的天空和给人以面包与憩息的大地,扫视了这些在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把这些人变成亲近的自己人,就象默默地跟在后面的那十八个人一样,因此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并且尽自己的责任。

  一九二五-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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