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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7.对头

  莱奋生写给斯塔欣斯基的第一封信,早在召开那次值得纪念的农民大会的第二天就送出了。他在情里吐露了自己的忧虑,建议斯塔欣斯基将医院逐步疏散,以免成为日后的拖累。医生把这封信读了几遍,因此他的眼睛霎得格外厉害,颧骨在他的黄脸上变得格外显眼,看到这种情形的人,也都忧虑不安起来。仿佛莱奋生的惊惶的预感,从斯塔欣斯基的干瘦的双手拿的灰色小信封里带着幽噬的声音爬了出来,惊走了舒适而安心地停留在每一根小草上和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安宁。

  ……晴朗的天气似乎也立刻起了急剧的变化,时而出太阳,时而下雨,满洲槭树最先感到即将来临的秋意,唱起了凄凉的歇。黑嘴的老啄木鸟非常猛烈地啄着树皮;皮卡心里烦闷,老是绷着脸一言不发。他终日在大森林里徘徊,口来时精神疲惫,心烦意乱。动手缝衣服吧,——线不是打结就是被拉断;坐下来下棋吧,——每局必输;他觉得好象是在用麦管吸饮沼泽里的腐水,滋味很不好受。这时伤病员们已经要分散到各个村子里去,他们打起兵上的寒他的小包袱,带着凄凉的微笑眼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护士检查了绷带,跟“弟兄们”亲吻作别,以后他们就把崭新的树皮鞋深深踩进青苔,向着不可知的远方走去。

  瓦丽亚最后送走的是那个瘸子。

  “再见了,兄弟,”她吻着他的嘴唇,说。“你看,上帝待你多么好,给你安排了好天气——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的人……”

  “可是这位上帝,他在哪儿呐?”瘸子讪笑说。“上帝是没有的……不,不,只有一个又肥又大的虱子!”他还想再添几句平时说惯了的逗趣的话,可是脸上的肌肉突然抖了一下,他把手一摆,就扭过身去,一们一拐地顺着小路走了,背上的小饭锅有时叮叮当当响上一阵,令人听了难受。

  现在剩下的伤员只有弗罗洛夫和密契克,还有一个皮卡,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但是不愿意出去。密契克穿着护士给他缝的新的绪布衬衫,把枕头和皮卡的罩衫做靠背,半躺半坐在病床上。他头上已经不包绷带,头发长长了,卷成密密的淡黄色圈圈,鬃角的伤疤使他整个的脸显得老了一些,严肃一些。

  “现在你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快出去了,”护士闷闷不乐他说。

  “可是叫我到哪里去呢?”他迟疑地问,自己都觉得奇怪起来。这个问题是第一次冒出来的,同时引起了一些朦胧的、但是已经熟悉的想象,在这里面没有喜悦。密契克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地方可去,”他语气生硬他说。

  “你这个人真是!”瓦丽亚惊讶起来。“你要到部队里去,到莱奋生那里去呀。你会骑马吗?我们是骑兵队——没有关系,你能学会——”

  她挨着他在病床上坐下,握着他的手。密契克没有看着她,他觉得,此刻他是无须去想什么他迟早总要离开的念头了,而这个念头是象毒药那样发作的。

  “你不用害怕,”瓦丽亚仿佛懂得他的心理似的,说。“这么漂亮、年轻、可是胆子很小——你的胆子很小,”她深情地重复说,接着随便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在她的爱抚中含有母爱的成分。“在沙尔狄巴那里是那样的,可咱们这儿就不同……”她话没有说完,就凑着他的耳朵很快他说,“他那边都是些乡下佬,我们这儿多数是矿工,是自己人,——可以把关系搞好——你可要常来看看我……”

  “那末莫罗兹卡呢?”

  “那末那一位呢?照片上的那一位呢?”她反过来问,笑了起来,一面从密契克身边闪开,因为弗罗洛夫的头转过来了。

  “唔……我已经想都不去想她了——我把照片撕了,”他连忙加了一句,“那一次你没看到碎纸片吗?”

  “那末,莫罗兹卡就更不成问题啦,他大概已经习惯了。他自己还不也是跟人家胡搞——你没有问题,不要泄气,要紧的是常来看看。不要让别人欺侮你……别让入觉得你胆小。对我们那些家伙不用害怕,他们看样子很凶:好象你把指头放到他们嘴里,他们就会把指头咬下来似的——其实这线并不可怕,只不过是外表。你自己只要装出一副凶相来就行……”

  “难道你就是装出一副凶相的吗?”

  “我是个妇女,我大概不用这样我可以用爱来制服别人。可是男人不这样就不行——只怕你办不到,”她想了一想,又说,接着,她又向他弯下身子,低声说:“也许,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你的……我也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密契克把两手垫在头后,目光呆定地里着天空,想道。“我当真是办不到吗?总要想办法做到才行呀,别人怎么都办得到的呢……”但是,他的思想里现在已经没有苦闷和孤独的优伤。他已经能以旁观者的眼光用不同的眼光来看一切了。这是因为他的病情有了转变,伤口很快地愈合,身体渐渐壮实起来,有了力气。这要归功于大地——因为土地散发出酒精和蚂蚁的气味;还要归功于瓦丽亚——因为她的眼睛是象轻烟那样敏感地反映出她的感情,她说的话都是出于一片真诚的爱使人不由不相信。

  “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泄气呢?”密契克想道。此刻他的确感到丝毫没有泄气的理由。“应该立刻振作起来,显得跟别人一样:不要让别人欺侮……别让入觉得你胆小这句话,她说得对极了。这儿的人跟那边的不一样,所以我也要想办法改变才对——而且我一定要做到,”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决心想道,瓦丽亚对她的话,对她那番真诚的爱,他几乎是怀着儿子般的感激之情。“……那时一切都要按照新的样子……等俄回到城里,大家对我都要刮目相看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不禁越想越远,他想到了未来光明的日子,这些想法都是轻啊飘的,象原始森林的空地上空飘过的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一般,会自行消散。他想象,他将要和瓦丽亚乘着窗子打开、车身晃动的火车回城里去,窗外远山若隐若现,山上飘浮着同样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他们俩互相偎依着维在窗口。瓦丽亚跟他情话绵绵,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发辫好象是纯金的,又象是正午的太阳……而他幻想中的瓦丽亚也不象一号矿井的驼背的推车女工,因为密契克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是照他想象的那样。

  ……过了几天,部队又送来第二封信;这次送信的是莫罗兹卡。他从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又是尖叫又是大喊,把马拉得竖立着,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引起了极大的惊慌。他这样做,无非是由于精力过剩和……“开开玩笑”而已。

  “你这个魔鬼,你疯啦,”饱受惊吓的皮卡用唱歌似的声音责备说。“这儿有人快死了,”他朝弗罗洛夫那边呶呶嘴,“你还直嚷……”

  “啊一啊……原来是谢拉菲姆老大爷!”莫罗兹卡向他行礼。“我这儿给您问安啦!”

  “我是你哪一门的老大爷,而且我的名字是费-费奥多尔……”皮卡发火了。近来他爱发脾气,这使他的样子显得可笑而又可怜。

  “没有关系,费多赛,别吹胡子瞪眼,再这样要掉头发的——夫人——我向你致敬!”莫罗兹卡把制帽脱下戴在皮卡头上,然后向瓦丽亚鞠躬。“没有关系,费多赛,这顶帽子你戴很合式。可是你得把裤子束高些,不然的活,搭措拉拉,象个稻草人,太不文明!”

  “怎么我们马上就得开溜吗?”斯塔欣斯基拆着信问道。“过一会儿到屋子里来拿口信,”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信藏起来不让哈尔谦柯看,而哈尔谦柯由于为性命担忧,正在他肩后伸长脖子要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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