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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小夜曲

  他们重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件事是:“你的头发剪短了!”而她则回答:“对啊,你不觉得看起来怪得很好笑?”

  她剪的并不是当时流行的发型,但肯定会在五六年后造成风潮。以现在的眼光看,的确颇为大胆前卫。

  “外面阳光灿烂,”他严肃地说,“想不想出去散个步?”

  她穿上一件薄外套,戴着一顶造型别致有趣的爱丽丝·蓝拿破仑帽。两人沿着街道走到动物园,欣赏雄伟的大象和得穿超高立领的长颈鹿,却唯独没有去看猴子,因为葛罗丽亚嫌它们身上有股骚味。

  然后他们又回头往广场走,随口闲聊,享受春天如歌般的清新空气,温暖地抚慰着这闪耀着金色阳光的城市。他们的右侧是公园,左侧则是百万富翁用巨大花岗岩打造的豪宅,仿佛正反复低声呢喃着主人杂乱无章的心声,不管是否有人听见:“我工作,我存钱,我比任何人都机灵,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感谢老天,感谢老天!”

  所有最新型、设计最美丽的汽车,都齐聚在第五街亮相。前方耸立着的广场饭店显得不寻常地洁白而引人注目。柔软而慵懒的葛罗丽亚走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她随口而发的评论,轻轻地飘浮过灿烂的天空,抵达他的耳边。

  “噢!”她欢呼,“我想去南方的热泉!我想在天空飞翔,盘旋在新绿的草原上,完全忘记冬天曾经存在。”

  “好啊!”

  “我想听到一百万只知更鸟发出惊人的齐鸣。我其实有点像鸟。”

  “所有女人都是鸟。”他大胆说。

  “那我是哪一种?”——反应迅速而热切。

  “我想是燕子,有时则是天堂鸟。大部分的女孩是麻雀,毋庸置疑——你看到那边那一排女佣了没?她们就是麻雀——或喜鹊?当然你也会碰到像金丝雀的女孩——和知更鸟女孩。”

  “还有天鹅女孩和鹦鹉女孩。我认为,所有年纪大的女人都是老鹰或猫头鹰。”

  “那我呢——一只红头美洲鹫?”

  她“扑哧”一笑,连忙摇手。

  “噢,不,你一点也不像鸟,不是吗?你是只苏俄小猎犬。”

  安东尼依稀记得它们全身雪白,且看起来总处于一种不自然的饥饿状态。然而,因为它们经常与公爵和公主一同出现在照片中,因此他仍感到满意。

  “迪克则是猎狐狗,一只有谋略的猎狐狗。”她继续说。

  “至于墨瑞则是猫。”同时间安东尼想起布洛克门,他像一只强壮而令人讨厌的公猪,但他机警地对此保持沉默。

  稍晚,当他们道别时,安东尼询问何时还能再见到她。

  “你没有尝试过时间比较长的约会吗?”他恳求,“即使是一个星期后也没关系,我想如果我们可以从早到晚共度一天,一定会很有趣。”

  “我想也是吧?”她想了一下,“那就下个星期天。”

  “没问题,我会事先做好安排,一分钟也不浪费。”

  他说到做到。他的规划巨细靡遗,连她在他家喝茶约两小时内的细节都涵括在内:例如好邦斯会敞开窗户,让清新的微风吹入室内——但仍不忘升起炉火,以免空气太冷——他还会准备成堆的鲜花,插满在冰凉的大花瓶中,而他们俩人则坐在长沙发上。

  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坐在长沙发上。片刻,安东尼吻了她,只因为一切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他发现甜蜜依然在她的唇上沉睡,并感觉他好像从未与她分离过。明亮的火光,穿过窗帘轻声叹息的微风,传送甜美的潮湿气息,许诺五月和夏天的来临。他的灵魂与远方的和谐共鸣;仿佛听见吉他随性弹奏的乐音,和温暖的潮水拍打着地中海的海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有活力,以后也不会再有,甚至连死亡都可以超越。

  六点来得太早,此时,街角圣安娜教堂的钟声又喋喋不休地响起。在逐渐昏暗的夜幕中,他们漫步到大街,人群就像刚从监狱释放的囚犯,在漫长的寒冬过后终于可以踏着轻快的步伐而行。巴士上层则挤满了路线相同的乘客,商店内陈设着各种质料轻柔细致的夏日服饰,这珍贵的夏天,充满欢愉想象的夏天就要来临了,它似乎专为恋爱而生,正如冬天是赚钱的季节一般。生命在街角为它的晚餐欢唱!生命在路旁派送欢乐的鸡尾酒!连夹在人群中的老女人都兴起赛跑的念头,并自认她们能赢得百码短跑的冠军!

  那夜,安东尼熄灯躺在床上,清冷的房内月光如水,他正细细玩味着白天每一分钟发生的事,就像小孩一件件赏玩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玩具。他已经把心意温柔地传达给她,就在那个吻当中,他告诉她他爱她,她露出了微笑,靠近他一点,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很高兴。”她的态度里有某些新生的质素,一种纯粹因他的肉体所生的吸引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浓度正在滋长,这些便足以让安东尼双手紧握,完全沉溺于回忆她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靠近她,在这极其珍贵的欣喜时刻,他禁不住对着房间高声吶喊,说他爱她。

  次日早晨他拿起电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的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的兴奋,随着他听到她的声音和对话的进展,欣喜的程度不停地加倍成长:

  “早安——葛罗丽亚。”

  “早安。”

  “我打电话来只是要跟你说这个——亲爱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我真希望可以见到你。”

  “你会的,明天晚上。”

  “那还要等好久,不是吗?”

  “是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勉强,他握着电话的手开始收紧。

  “我不能今天晚上来吗?”他极度害怕她那一声叹息般的“是的”,背后如同天启般隐藏了什么危机。

  “我有约会。”

  “噢——”

  “不过也许我可以——也许我可以取消。”

  “噢!”——他因狂喜而吶喊,“葛罗丽亚?”

  “怎么了?”

  “我爱你。”

  短暂的沉默后,接着:

  “我——我很高兴。”

  快乐,根据某一天墨瑞·诺柏的定义,是在某些特别强烈的悲哀后,开始感到缓和的第一个小时。然而,噢,安东尼的脸就像是那夜走下广场十楼的回廊一样!他的深色眼珠散发光彩——嘴角扬起的线条显示他愉快的心情,仿佛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俊秀而神采飞扬,这是他生命中众多不朽时刻之一,它所散射而出的强烈光芒,直到多年之后依然在回忆中清晰不灭。

  他敲门,在应许之下,进入。葛罗丽亚全身穿着粉红色,充满活力而娇艳如同一朵鲜花,她走出房间静静地站着,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他关上身后的大门,她轻声呼喊,轻快地穿越阻隔在两人中间的空间,伸出双臂靠近他,迎接他的到来。他们相互拥抱,把她浆得硬挺的洋装都弄皱了,一同沉醉在激昂而永恒的两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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