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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五月十八日。

  令人憋气的夜。准会有一场大雷雨的。远处的那片森林后边,乌云密布,成团成团地鼓起来,翻腾着。瞧,那边打问了,那道光惨白惨白的,令人惊惶;顷刻,雷雨交加。

  我眼前有一本书,这书上,就戒除吗啡这个话题写下这么一段文字:

  “……极度的心神不宁,惊恐不安的忧郁怅惘的状态,易于受刺激,记忆力衰退,时不时地有幻觉,轻度的意识模糊……”

  幻觉,我不曾体验过,可是就其他的表征而言,我倒能说出这么一句:“啊,多么平淡无味。多么官腔官调,多么空洞无物的描述!”

  “忧郁怅惘的状态”!

  不,已染上这种可怕疾病的我,要敬告医生们,好让他们对自己的那些病人更为怜悯一些,不是什么“忧郁怅惘的状态”,而是那姗姗而至的死神在支配着吗啡中毒者;惟有你们能将他的吗啡夺去一两个小时。空气是不能充饥的,无法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而填饱肚皮……体内没有一个细胞不在渴求着……渴求什么呢?这难以界定,也难以说清。一句话,人是没有了。他被勾销了。在动弹在忧郁在痛苦的,乃是具尸体。他是什么也不希求,什么也不思索,而是一心系在吗啡上。吗啡!

  与对吗啡的渴求相比,因渴望而死——乃是天堂般的、至上快乐的死。正因为这样,被活埋的人想必准是竭力捕捉棺材里残留的那稀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空气,而用指甲去拚命地撕裂胸口的皮肤。正因为这样,当最初的那些火舌袭向异教徒的双腿时,他准会在那火堆上呻吟起来,蠕动起来……

  死亡——严酷而乏味的、姗姗而至的死亡……

  这才是“忧郁怅惘的状态”这类学究般的字眼里所隐藏的意蕴。

  我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就去拿起那注射器而马上给自己打了一针。缓了一口气,又缓了一口气。轻松些了。瞧……瞧……心日升起一股薄荷般的凉意……

  (……)这可就够我捱到午夜时分了……

  无稽之谈!这则笔记——纯属无稽之谈。并没有这么可怕的。早晚有一天,我总会戒掉的!……而现在呢,且睡觉去,且睡觉去。

  我不过是以自己同吗啡这般愚蠢的较量而在折磨自己,弄垮自己的身体。

  (笔记本里自此往后的二十来页被撕掉了。)……里亚。

  ……四点钟时出现了呕吐。长达三十分钟。

  待我觉得轻松些,我再来把我这些可怕的印象记录下来。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就这样,从莫斯科的一家私人诊所(那个大夫的姓被小心翼翼地勾掉了)逃出来之后……我又回到了家中。倾盆大雨如幕如注,将我与世隔绝。且让它把我与世界隔开来吧。我不需要这世界,犹如这世界上谁也不需要我。枪战与政变那会儿,我还呆在诊所里哩。但是,还在莫斯科的街垒战尚未打响之前,要抛开这种治疗的念头在我心中就偷偷地孕生成熟了,真该感谢吗啡,是吗啡使我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任何枪林弹雨我都不觉得可怕了。再说,又还有什么能把一个一心只想着一件东西,——那个能让人神奇地领受至乐幸福的晶体——而别无所求的人给吓倒呢。当那位女医士被隆隆的炮声完全吓唬住了……

  (此处有一页被撕去了)

  ……撕掉这一页,以便谁也不会读到对这件可耻的事情的记录:一个有学位证书的人竟偷偷地、怯生生地逃跑,还把发给他穿上的一套衣服也带走了。

  要这套衣服有什么用处呢!

  我带走了那身住院服。那会儿顾不上这个。第二天,打完那一针之后,我又有精神了,而返回N大夫那里。他以一副怜悯的样子迎接了我,可是从那份怜悯里还是透出一种鄙视。这可是徒劳。要知道,他——是一名精神病医生,他应当明白,我这人并不能时时管住自个儿。我有病。究竟为什么要鄙视我呢!我交还了那身住院服。

  他说:

  ——谢谢,——又补上一句,——现在,您又打算去干点什么呢?

  我说得很利落(这会儿我正处于那种欣快状态之中):

  ——我决定返回我那个边远地区去,况且,我这休假也快到期了。我非常感激您的帮助,我的健康情况大有好转了。我将在我那儿继续治疗。

  他这样回答我:

  ——您的身体状况丝毫也没有好转,我呀,说实话吧,我觉得您跟我说这些真好笑。只需看一眼您这一对瞳孔就够了。喏,您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我呀,教授,我不能一下子就戒除掉……特别是眼下,在所有这些事件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发生这种时候……枪战可把我这人折磨得完全心神不宁……

  ——枪战结束了。有了新政权啦。您还是再躺下来养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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