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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总督如此拯救犹大(2)


  “但是在您坐下来喝杯酒之前,您什么也不会听到!”总督彼拉多亲切地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那张空卧榻。

  来人斜倚在卧榻上,仆人给他斟上一大杯浓郁的红葡萄酒。侍立在彼拉多身后的另一个仆人也小心谨慎地弯下腰,把总督的杯子斟满。总督挥手把两个仆人打发走了。谒见者边吃边喝,彼拉多则偶尔抿上一小口,眯着眼打量着来客。这是个中年人,白净的圆脸膛很惹人喜爱,鼻子又肥又大。说不准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这时似干未干,看去闪闪发亮。也很难确定他是哪个民族的人。决定此人面部特征的主要一点,大概应该说是那副仁慈宽厚的表情了。不过,这表情却被他两只小眼睛给破坏了,或者,确切点说,还不是被眼睛本身,而是被他看对方时那种眼神给破坏了。通常,他是用多少有些奇怪的、像是浮肿的眼皮把眼睛遮盖起来的,在这种时候,闪烁在两道小眼缝中的狡黠便不仅显得并无恶意,而且使他看上去还像个很喜欢幽默的人。然而,有些时候,这个人却会突然把闪烁在两道细缝中的幽默完全驱上。把眼帘大大地张开,凝神正视起对话者的脸来,仿佛急于要看清对方鼻子上一个很难发现的小污点。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那两怅眼皮便重新垂下,眼睛又眯成细缝,闪烁在其中的便又是仁慈宽厚而狡黠的智慧了。

  来客没有拒绝喝第二杯酒,而且还显然有滋有味地嗍了几只牡蛎,尝了两口素菜,吃了一块肉。

  酒足饭饱之后,他对葡萄酒表示赞赏:

  “这葡萄酒太好啦,总督,不过,这是不是‘法隆’酒?”

  “是‘彩库笆’,三十年陈酿。”总督亲切地回答。

  客人一只手往胸口一按,表示已经酒足饭饱,不能再吃了。于是波拉多把自己的杯子斟满,客人也同样再满上一杯。两人各自从杯里往向盘子里滴了几滴酒,然后总督举杯高声说:

  “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他,罗马人之父,人类中最尊贵、最优秀的人——罗马皇帝恺撒,干杯!”

  两人各自干了杯中的酒,非洲仆人撤去桌上的菜肴,只留下水果和酒坛。总督又以手势打发走仆人,柱廊下便只剩下他与这位客人了。

  “那么,”彼拉多压低声音问道,“关于本城的民心动向,您有何见告?”

  总督说着不由得把目光移向山下,越过园中层层凉台,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正慢慢失去光彩的柱廊和平民区的大片扁平屋顶。

  “依我看,总督,眼下耶路撒冷的民心是令人满意的。”

  “这么说,能保证不会再有什么骚乱威胁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保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伟大恺撒的强大威力。”客人恭顺地望着总督的脸说。

  “愿诸神赐予他健康长寿!”彼拉多马上接下去说,“愿诸神赐予普遍和平!”稍许沉默了一下,又问道,“这么说,依您看,如今可以撤走军队了?”

  “依我看,闪击军团的大队可以撤走,”客人回答,接着又补充说,“如果它撤防时能够隆重地整队穿过市区,那就更好了。”

  “这个想法很好,”总督表示赞同,“后天我就下令撤走它,我自己也要离开这里,而且,我以十二尊神供斋、凭祖先在天之灵发誓:如果我能够今天就走,我宁愿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①意思是:如果所言失实,愿意认罚向十二尊神献一次供斋。

  “总督不喜欢耶路撒冷?’喀人憨厚地问道。

  “实在不敢恭维,”总督微微一笑,扬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更不可救药的地方了。自然条件就不去提它吧!反正我每次到这里来总要得病。不过,这还算不得什么。单说这些个节日吧:千奇百怪的方士、巫师、魔法家,加上那成群结队的朝圣者……都是些宗教狂,宗教狂!还有他们今年突然开始等待的那个弥赛亚,仅仅是一个弥赛亚就招来了多少事啊!我每分钟都担心这里发生最令人厌恶的流血。我不得不调动军队,还要没完没了地阅读那些告密和诬陷材料,何况其中有一半还是告您本人的。真无聊极了!您说是不?咳!要不是我有这皇家职务在身的话……”

  ①弥赛亚,希伯来文音译,原意为“受膏者”,指古代犹太君主。后犹太国处于危亡时期,弥赛亚便成为犹太人心目中的“复国救主”的专称。在基督教《圣经》中,这个词指救世主耶稣。《圣经》里说,耶稣降生前,曾有天使来向牧羊人报信,说救世主耶稣将要降生。所以,这里说人们在“等待”着。

  “的确是,这里的节日实在叫人受不了。”客人随声附和着。

  “我一心盼着这些节日尽快过去,”彼拉多恶狠狠地继续说,“那我就可以回到该撒利亚去了。您信不,希律王这所荒唐建筑,”总督说着,用手朝柱廊一挥,显然是指这座王宫而言,“真是快叫我发疯了。我无法住下去。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怪的建筑。不过,咱们还是谈正事吧。首先,我想问问,那个可恶的巴拉巴不再使您担心了吧?”

  ①位于耶路撒冷北方的名城,总督府所在地。

  这时客人便用那种不同寻常的目光向总督脸上瞥了一眼。但总督正闷闷不乐地蹙着眉头望着远方,心不在焉地观看远方山下那片正泯于初降的夜幕中的城市。于是客人目光中的火花也立即熄灭,他的眼帘又垂下了。

  “可以认为,如今的巴拉巴已经像羔羊一样毫无危险了。”客人回答说,他的圆脸上出现了一些皱纹。“今后他不便再闹事了。”

  “是因为太出名了?”彼拉多冷冷一笑,问道。

  “总督,您对问题的理解总是这样精湛入微!”

  “不过,”总督还有些放心不下,他举起带着绿宝石戒指的细长手指提示说,“为万一计,还是应该……”

  “噢,总督,这个您尽管放心。只要我在犹太一天,巴拉巴每走一步都会有人盯着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其实,有您在这儿,我总是放心的。”

  “大人您十分仁慈!”

  “那么,现在请您谈谈行刑的情况吧。”总督说。

  “总督大人对哪一方面感兴趣?”

  “民众有没有什么愤懑的表现?这当然是主要的。”

  “一点点都没有。”客人回答。

  “很好。您亲自确认几个罪犯确实死了吗?”

  “这一点总督可以放心。”

  “嗯,您再说说……行刑之前给他们喝水了吗?”

  “给了。不过他,”这时客人闭上了眼睛,“拒绝喝。”

  “您说谁?”彼拉多问。

  “请恕罪,大人,”客人高声说,“我刚才没说是谁吗?就是那个拿撒勒人。”

  “疯子!”彼拉多说着,不知为什么挤了挤眼,他左眼下的一条肌肉还在不住地抽动,“活活让太阳晒死?!他为什么拒绝接法律应该得到的东西呢?!他当时说些什么?”

  “他,”客人说到“他”字又闹上了眼睛,“他说谢谢,还说夺去他的生命,他也并不怪罪。”

  “不怪罪谁?”彼拉多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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