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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凶宅(3)


  他说,进来时是女佣人格鲁尼娅开的门。格鲁尼娅告诉他:她是每天来做日工的,也刚刚来到,柏辽兹不在家,如果客人想见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的话,就请直接到他卧室去。她还说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睡得正熟,她不敢叫醒他。他,沃兰德,进来一看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醉成这个样子,立即派格鲁尼娅去就近的食品店买了些酒和下酒菜来,又去药房买来些冰块……

  “那我还得把钱还给您呀。”斯乔帕拖着哭腔说,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忙着找自己的钱包。

  “哎呀,这点钱,小意思!”巡回演出的魔术家沃兰德大声说,像是连听也不愿听这类话。

  这样,白酒和下酒菜的来历总算搞清楚了,但斯乔帕的表情还是十分难看:他根本想不起签订合同的事,打死他也不记得昨天见过这位沃兰德教授。不错,胡思托夫是到剧院来过,可是,这个沃兰德没有来过。

  “请您把合同给我看看好吗?’斯乔帕小声请求说。

  “请,请看……”

  斯乔帕一看文件,完全惊呆了:合同上钉是钉,铆是铆,完全合乎手续。首先,上面有自己那很有气魄的亲笔签名!旁边是财务协理里姆斯基的斜体字签名,并注明他同意演员沃兰德在七场总演出费三万五千卢布项下先预支一万卢布。合同后面还附有沃兰德收到该项预支款一万卢布的收据!

  ①协理,旧时较大的银行或公司中协助经理主持某一方面业务工作的人,相当于副经理或经理助理。

  可怜的斯乔帕晕头转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该倒霉了,记性坏到了这种地步?!”但是,合同已经看过,继续表示惊讶未免太不礼貌。于是斯乔帕请求客人原谅,说他不得不出去一下。他连鞋也没顾上穿,便只穿着袜子跑到前室的电话机旁。经过厨房门前时,他还顺便朝里面喊了一声:

  “格鲁尼娅!”

  但没有人答应。这时他又无意中朝前室旁边的柏辽兹书房的门瞧了一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又名副其实地“呆若木鸡”了:柏辽兹书房的门把手上用小绳吊着一块很大的火漆封印。斯乔帕觉得像是有个人在他脑袋里喊叫:“天哪!怎么又出了这种事!”斯乔帕的脑子里开始形成两组思维轨道,不过,正如一切大祸降临前的情形一样,几种思维的发展方向是相同的,而且鬼知道会想到哪里去。他脑袋里乱成一锅粥,简直无法形容。他的思路本来就被黑色小圆帽、冰镇伏特加和莫名其妙的合同之类搞得乱七八糟了,现在,您说怪不怪,又加上了房门上这火漆封印!要说柏辽兹会闯什么祸,这话谁都不会相信,保证不相信!可是,信不信由您,门上的封印是千真万确的!看,这不……”

  这时,斯乔帕脑海里忽然涌出一些极其令人不快的、有关某篇文章的回忆——不久前,他好像故意要自找麻烦似的把一篇文章硬塞给柏辽兹,请他帮助在杂志上发表。其实,要说那篇文章本身,咱关起门来说心里话,确实是胡说八道!内容毫无价值,而且也拿不到多少稿费……

  他想起文章,紧接着便想起了那一场很成问题的谈话。记得是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他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就在这间餐室里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谈了一次话。按理说,当然也不能说那是一次成问题的谈话(何况他斯乔帕也绝不会同别人进行什么成问题的谈话),不过,那次谈的话题确实是多余的。各位公民,我们完全可以凭自由意志而不去说那些话嘛!在柏辽兹的房间被封之前,毫无疑问,那次谈话可以说是区区小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如今这房间被查封……

  想到这里,斯乔帕脑子里简直开了锅。他暗暗叫苦:“哎呀,柏辽兹,柏辽兹!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呀!”

  但是,斯乔帕并没有为这些想法苦恼多久,因为他已经拨通了瓦列特剧院财务协理里姆斯基办公室的电话。斯乔帕现在的处境十分微妙:第一,外国人听到他在看过正式合同文本之后还要挂电话检查核实,很可能会生气;第二,对财务协理讲话时也很难措辞,总不能在电话里这样问他吧:“请您告诉我,我昨天是不是同一位魔术教授签了一份三万五千卢布的演出合同?”不能这么问!

  “喂!”听筒里传来里姆斯基的声音,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令人不快。

  “您好,格利戈里·达尼洛维奇!”斯乔帕尽量压低声音说,“我是利霍捷耶夫。有这么一件事……嗯……嗯……那个……演员沃兰德……他现在正在我这儿……所以……我是想问一下……今天晚上的演出安排得怎么样了?

  “啊,您是说魔术节目吗?”里姆斯基在电话里说,“海报马上就贴出去。”

  “噢,”斯乔帕有气无力地说,“那好吧,再见……”

  “那您是不是很快就到剧场来?”里姆斯基又问道。

  “过半个小时就到。”斯乔帕回答了一句,立即挂上话筒,两手抱住了滚烫的脑袋。他心想:哎呀,诸位,看这事多丢人!我的记性是怎么搞的,啊?

  不过,总得顾全礼貌,不能在前室久留。他立即想好了一个应付方案:尽量把自己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健忘症掩饰过去,首先要巧妙地从外国人嘴里套出些话来,问问他今晚在斯乔帕领导的瓦列特剧院里准备表演些什么节目?

  斯乔帕放下电话刚一转身,便清楚地看到懒惰的格鲁尼娅好久没擦的、前室里的大穿衣镜里又照出一个人影来。这人的样子十分古怪:细高个子像竿子似的,还戴着副夹鼻眼镜(咳,要是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在场的话,准会一眼就认出这家伙!)。那人在镜子里晃了一下,便不见了。斯乔帕心惊胆战地回头往前室的角落里仔细看了看,但他再回过头来时不由得又吓了一跳:镜子里又照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猫,也是一晃就不见了。

  斯乔帕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不禁倒退一步,暗想:“怎么回事?是不是我要发疯?镜子里怎么会照出这些东西?”他又朝前室里望了一眼,没好气地喊道:

  “格鲁尼娅!怎么会有只猫在这儿乱跑?哪儿弄来的?还有个什么人跟它在一起?”

  “请您放心,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一个声音回答说,但这不是格鲁尼娅的声音,而是外国演员从卧室里对他说的,“那猫是我的。您不必紧张。格鲁尼娅不在家,我叫她回家乡沃龙涅什去了,因为她对我诉苦,说您好久没让她休假了。”

  ①沃龙涅什州的首府,距莫斯科数百公里。

  这番话是那么突然,那么荒唐,以致斯乔帕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三步并成两步向卧室跑去,但刚到门口就愣住了,只觉得头发根儿直往上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儿。

  卧室里已经不只一位客人,而是一伙了。刚才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个细高个于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现在看得很清楚:他留着两撇小胡子,夹界眼镜上只有一个镜片闪闪发亮,另一边根本没有镜片。但屋里还有比这更叫人吃惊的事:珠宝商遗孀的软垫小凳上蹲着一只大得吓人的黑猫,它一只前爪举着一杯伏特加酒,另一只爪子举着叉于,已叉起一块醋渍蘑菇。

  卧室里原来不很亮,这时斯乔帕觉得那灯光更加暗淡了,心想:“遇到这种情况,人没法不发疯!”他随手抓住了门楣,牙齿碰得格格响。

  “看样子,您感到有些奇怪吧,我最亲爱的斯杰潘·博格达诺维奇?”沃兰德教授向斯乔帕问道,“其实,您不必奇怪,他们都是我的随从。”

  这时大黑猫把杯里的酒喝了下去,斯乔帕的手从门楣上渐渐滑下来。

  “我的随从们也需要有个住处,”沃兰德继续说,“所以,咱们中间有的人在这所房子里就显得多余了。而我觉得,这个多余的人就是您!”

  “是他们!是他们!”穿方格衣服的高个子的声音像咩咩的羊叫,他手指着斯乔帕,却用复数形式说“他们”,“最近他们这些人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他们自己成天饮酒作乐,利用职权勾引妇女,什么事都不干,也不会干,因为他们本来就对委托他们掌管的事业一窍不通,只会变着法子蒙骗上级。”

  “还坐着公家的汽车到处瞎跑!”大黑猫嚼着醋渍蘑菇,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造起谣来。

  斯乔帕早已两腿发软,瘫在地板上,不住地用手去抓门框。这时这所公寓里发生了第四件,也是最后一件怪事:从窗间镜里直接走出一个人来。他身材矮小,但肩膀极宽,棕红头发,戴着圆顶小帽,嘴角伸出的一颗很长的潦牙使他那原已十分丑陋的面孔变得非常可惜。

  “我根本不能理解,”刚出现的家伙也搭话了,“他这种人怎么会当上经理?”那难听的鼻音越来越大,“他当经理就跟我当大僧正一样。”

  “你可不像个大僧正,阿扎泽勒。”公猫一边把小肉泥肠放到自己盘子里,一边对刚出现的红头发人说。

  ①阿扎泽勒,俄文是囗。在神秘主义的希伯来文宗教文献中这是“索命鬼”的名字。本书中说它是干旱沙漠之魔(旱魃),杀人魔王(见第三十二章),它不同于《圣经》中的“阿撒泻勒”或“亚撒色”。

  “说的就是嘛!”红发人又用刺耳的鼻音说。他随即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请示沃兰德:“主公,让我把这个家伙从莫斯科赶走吧,见他的鬼去!”

  “去!”大黑猫忽然也像赶猫似地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全身的黑毛都竖了起来。

  斯乔帕登时感到天旋地转,头碰到门框上,知觉模糊起来,心想:“我要死了……”

  但他并没有死。他先把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小心地看了看,自己仿佛坐在一块石头上,周围好像有什么喧嚣声。他大胆地把眼睛完全睁开,这才明白,那原来是海水的波涛声。简言之,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道防波堤尽头的石沿上,荡来荡去的海水甚至一直涌到他的脚旁,眼前是耀眼的蔚蓝色大海,背后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城市。

  斯乔帕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他只能是两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沿着防波堤朝岸上走去。

  防波堤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抽烟,还不时地往海里吐唾沫。看见斯乔帕走过来,那人用奇怪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不再吐唾沫了。于是,斯乔帕演出了这样一幕:他双膝跪倒在吸烟的无名氏跟前,哀求说:

  “求求您,请您告诉我这是哪个城市?”

  “莫名其妙!”冷酷无情的吸烟人说。

  “我不是醉鬼,”斯乔帕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是得了病,我出了点事,得了病……我这是在哪儿啊?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

  “这个城市?叫雅尔塔呀……”

  斯乔帕轻声叹了口气,歪着身子倒下去。他的头“咚”的一声碰到晒得温乎乎的防波堤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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